三、城寨:想象新家园
《科幻小说面面观》(Positions and Presuppositions in Science Fiction)中,苏恩文曾犀利地提问:“赛博朋克究竟是疾病的诊断医生还是疾病的寄生虫?”[8]383一方面,对家园的留恋从反面映射出赛博空间对人的归属感和确定感造成的冲击,“怀乡”书写具有反思后现代异化状况的意义;但另一方面,从“怀乡”到“归家”,“东方/西方”的二元结构不是被削弱了,相反倒是被加固了。“归家”的策略与其说是对赛博时代身份焦虑问题解决,不如被视为在发现自身力量无力抵抗强大的人工智能和不可见的财阀力量时的无奈选择。不过,“桥三部曲”相较于“蔓延都市系列”,对东方图景和虚拟世界的建构都更为复杂,《虚拟偶像爱朵露》中的虚拟“城寨”呈现出更为激进的想象家园的可能。
琪雅回到西雅图后,还会时不时地登录网络走进“城寨”——那里有她的偶像雷兹与其新婚妻子虚拟偶像东英零正在建设中的“家”。这个“家”于“无”中生“有”,仿照现实中的香港九龙城寨而建。琪雅的朋友佐娜告诉琪雅,现实中的九龙城寨位于香港机场附近,在英国殖民香港时期归大陆管辖,因地理位置特殊而成为一块“法外之地”,楼宇在没有监管的情况下不断向上搭建,遮蔽阳光,使城寨终年笼罩在黑暗之中,毒品、妓女、赌场等黑色产业在城寨恣意发展,不受警察的管束。混乱无序蕴藏着疯狂力量的城寨为构想自由的虚拟空间提供了范本,虚拟“城寨”最初的建设者因不满于政府和大公司对网络的严密控制,想办法做出了一个“杀手文件”并将之内外翻转,由此构成一个没有法律只有协议暗之城,意图恢复网络刚诞生时的自由状态。虚拟“城寨”直至小说结尾都还在建造中,不过叙事者暗示,真实歌手雷兹和虚拟偶像婚后会在“城寨”这一再造的梦之巢中安居。琪雅也曾经借助个人电脑沙奔德斯在虚拟世界模拟建设自己的“家”,但电脑中的封闭空间不过是逃避现实中和母亲争吵的安乐屋,充满着自我沉溺的怀旧。雷兹和东英零计划构筑的“家”则向御宅族、极客、虚拟人共同敞开,由多人参与建设,具有生成去中心、非层级、无规则、多元化的“光滑空间”的可能。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与皮埃尔-菲利克斯·伽塔利(Pierre-Félix Guattari)曾指出,光滑空间意味着“无中心组织,无高潮也无终点,只有不断的变化和根茎”[14]。“城寨”既是网络的产物却又不在网络中,依赖分布式处理,架构在多个储存硬件上,不存在单一的数据中心,每个“居民”都有自己的站点。中心既已破除,“家”也就呈现出新型的游移形态,可以想见,雷兹和东英零将意识上载至“城寨”后,将永在“家”中而不再遭遇“怀乡”和“归家”的纠结。
吉布森并未造访过九龙城寨,在《虚拟偶像爱朵露》的致谢部分他谈到自己对城寨的了解来自宫本隆司的摄影作品及格雷格·吉拉德(Greg Girard)和林保贤(Ian Lambot)编著的《黑暗之城:九龙城寨的日与夜》(City of Darkness: Life in Kowloon Walled City)一书。1993年的初版本中,此书将九龙城寨描绘为一个拥挤逼仄、游荡在法律边缘、具有一定无政府主义特征的“暗之城”,2014年该书的第二版则试图“重新认识城寨传奇”,增添了更丰富的照片、档案、访谈等材料以厘清关于九龙城寨的“传说与真相”。吕大乐在《传说中的“三不管”地带》一文中指出,大部分言说城寨的人其实对它缺乏切身经验,人们靠道听途说来想象城寨的“传奇”,实际上,“在旧日香港的社会环境里,当许多属于地下的、非正规的、不一定合法的活动并不怎样隐蔽时,九龙城寨可以说是一个相当‘正常’——至少不能说是‘很不正常’,而所谓不正当的、可能属于犯法的活动也不见得较其他地方特别多——的社区”[15]。第二版所收录的一些资料也说明,香港政府对城寨绝非放任不管,卫生、邮政、治安、供水都有政府参与管理。透过《黑暗之城》两版的缝隙,我们或许可以再次思考吉布森以九龙城寨为参照构拟网络乌托邦的问题。《虚拟偶像爱朵露》无疑是流行文化对城寨的再传奇化中的重要一环,唯有突出城寨“三不管”的特征,才能将其作为重觅网络建设之初自由、开放的“神话”的蓝本。然而,如果现实中的城寨生活大部分时间都十分平凡,和香港其他地方没有太大不同,那虚拟“城寨”作为“飞地”的想象又是否牢靠呢?小说中的“城寨”固然有破除中心的积极向度,但浪漫化的书写又可能忽视历史的复杂性和居民生活的丰富性,最终遮蔽了“城寨”中不同力量的复杂博弈,暗藏把东方空间再度变成“异域”的危险。
四、结语
“怀乡症”折射出身处变动不居、去中心、打破规则的赛博时代的主体在情感、记忆和身份政治等面向遭遇的种种焦虑,“怀乡-漂泊-归家”的叙事模式隐藏着对现实困境的逃避倾向。《虚拟偶像爱朵露》等后期作品中虽为家园想象增添了新的质素,但整体上看,吉布森并没有勇敢弃绝现代的主体身份,相反,他在或有意或无意间常常重新巩固已有的二元结构和一成不变的现状。吉布森的赛博世界如同被加速的社会实验,既可能导向全新的未来,也可能使已有的社会困境恶化,叙事者对其所描绘的复杂事态的态度是较为模糊的,令小说在严肃的反思与空洞的狂欢间来回摆荡。不过,“赛博朋克”科幻小说是极富希望的文类,其“朋克”精神有颠覆既有认知框架、探索人类发展新样态的可能——前提是“朋克”亚文化不要轻易沦为无内涵的商业符码。当下流行的赛博朋克文本中艳丽而冰冷的霓虹灯光、身材窈窕的赛博女性,到底是人类中心、西方中心的遮羞布,还是一把锋利手术刀?这仍需是小说家和研究者探索思考的问题。
注释:
①“赛博朋克”一词并非由吉布森所创。1983 年,布鲁斯·贝斯克(Bruce Bethke)在《惊奇故事》( Amazing Stories )上发表了短篇小说《赛博朋克》( Cyberpunk )。其后,科幻杂志编辑加德纳·多佐斯(Gardner Dozois)沿用这一术语并促进其流行。1984 年,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出版并随后包揽科幻文学界三大重要奖项——星云奖,菲利普·K.迪克奖以及雨果奖,“赛博朋克”小说后逐渐发展为科幻小说的一个亚文类。
②吉布森小说的译名不止一种,如 Burning Chrome 就有“燃烧的铬萝米”“整垮铬萝米”等多种译法,本文采用中国大陆已翻译出版的吉布森作品的译名,这些译名有的不尽贴切,故于括号内附注原篇名,以供参考,未译介的由笔者翻译书名、篇名,下文不再赘述。
③“蔓生都会”系列由多部短篇[《约翰尼的记忆》( Johnny Mnemonic )与《整垮铬萝米》等]和三部长篇[《神经漫游者》《零伯爵》( Count Zero )、《蒙娜丽莎超速挡》( Mona Lisa Overdrive )]构成。
④“桥三部曲”包括《虚拟之光》( Virtual Light )、《虚拟偶像爱朵露》《所有明日的派对》( All Tomorrow’s Parties )。
⑤由两个希腊语词根“nóstos”(回家)和“álgos”(痛苦)构成的单词“nostalgia”在汉语中有时也被译作“怀乡”。“nostalgia”最初用来描述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作战的军士因怀念家乡而产生的哭泣、厌食、自杀倾向等综合症状,不过到 20 世纪,该词渐渐脱离其病理学意义,也不再限于军事领域,而主要指时间维度上对过去的怀念,在汉语中大多被译为“怀旧”。本文所分析的现象以对家园的怀念为表征,兼涉及围绕家园产生的记忆、情感、身份等问题,故采用“怀乡”(homesickness)一词。
⑥如前所述,“nostalgia”一词的语义有变化,这里译作“思乡症”以表示其本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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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摘自于《科普创作评论》2021年第2期,作者系张睿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