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显道，厥类惟彰。

——《周书·泰誓》

“上尉!我撑不住了……”沃克上尉猛地转过头，看见一个年轻人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他径直奔过去时，年轻人已缓缓停止了呼吸。沃克上尉无言地把手伸进年轻人的口袋；那是一张被汗和血浸透得难以辨认的士兵证，往下淌着它们的混合物；沃克上尉小心翼翼地把它揣进自己的口袋中，仿佛再稍一用力，它就会化为淤泥。没有人会记得这个年轻人吧？

他愤怒却无能为力地跪倒在泥泞的土坡上。“他才十六岁……”他闭上眼喃喃自语：“他才十六岁！你们在干什么？”

没有人知晓他正对谁发问。也许是那些隐藏于山丘边，在阿富汗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扔手榴弹的当地人——不，不像。也许更像是对那些端坐在波士顿指挥中心，手边永远放着一杯热咖啡却冷眼旁观的高级军官们的嘶吼。功名显赫的总是他们吧；被这世间遗忘的却是另一批人吧，他想。

眼前的弹坑忽地消失了；乏善可陈的荒芜高原，忽而化为几乎是一片苍翠的、起伏不定的山峦。他站立着，不，步枪枪管朝下竭力支撑着——他恍惚间忆起了幼时祖母家的后花园——他在错愕与迷惘中复又感受到了几十年未曾经历的安详美好。那几乎是阿富汗人百年来都未曾目睹的景象了。上尉呆立住了，全然遗忘了眼前的危险——不过，那些阿富汗人比他呆立得更久。

此亦多丽之阳春，此亦绝念之穷冬。

那是2035年的某日。这块因高山地形而令美国人的高科技束手无策的土地上，沃克上尉和士兵们，以及阿富汗人们，几乎同时扔下了武器；一群人在胸前画着十字架，另一群不住地跪地祈祷起来。

上尉几乎全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但现在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应该回去。

当然，沃克上尉并不知晓，自己，与全人类，正伫立在世界的十字路口；人们在一条路上狂奔，在另一条路上却伫立不前。

我们正去往天堂，我们正径直奔向另一条路。

十分钟前，联合国未来观察组。

“我成功了！”丁仪大叫着奔出实验室，“我找到了所有参数！”，周围的外国人虽全然不解这个举止近乎疯癫的人嘴里正喊着些什么，却也从他的神态里猜知了八九分。于是代表了世界最高智慧的一批人开始了狂热的欢呼：有如一起置身沃克上尉的后花园，在一刹那接受了最具安全感的抚慰。——与之不同的是，这一次，人类的后花园是整个地球。

“那么，”总指挥长说，“开始吧。”

各国元首，有的从睡梦里，有的从餐桌旁，有的从高尔夫球场上，殊途同归地，浑浑噩噩地，踏向了人类命运的分岔口。

他们正去往天堂，他们正径直奔向另一条路。

各国起初并不知情，只被通知将召开未来观察组发起的紧急会议。三分钟后，元首们的全息投影一个个地显现在座位上，这与真实会议并无二致。

“本次会议的主题，是即刻销毁各国武器库中的所有武器。”会场响起一片嘈杂之声。显然，这些惯于在国际事务中周旋游移的话语大师们，在面对这种近乎幼稚的无理要求时，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笑出声了。“我反对。”美国总统第一个起身，“这里是联合国，不是什么中国人的游乐场；这提议太过突兀；并且，美利坚人民需要保障基本国防！”

与会代表大都点头附和——总统先生试图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而尽量忽略阿富汗总统投来的，无声却有言的无奈目光。

“总统先生，您很快就不会觉得突兀了。”丁仪微笑着，指了指身旁的“天工开物”号量子计算机——三年前，它诞生于北京海淀学院路某所高校的实验室里。他打开刚刚印证完毕的所有参数，将倍率放到最小，于是一个蓝色球体映入眼帘。“这是‘透镜’系统。诸位所看到的就是我们完整的、详尽的地球。”

“详尽的？”美国总统显然道出了所有人的疑虑。丁仪笑了笑。他闭眼随意将指针悬停，手指飞速转动——人们先是意识到亚马逊雨林中的某个地区被放大——紧接着，一只蜻蜓出现在屏幕中央。

当然，这只亚马逊雨林里的蜻蜓并不知晓，它几乎成了新世纪的见证者。

丁仪又将屏幕放大数倍。于是蜻蜓翅尖微微的颤动亦清晰可辨。丁仪没有停下手指——翅膀的细胞内，转运酶的工作开始被世界上最精明的一群人注视着——后者被这最原始的景象冲击着，已然哑口无言。

“它拥有地球的所有参数——反直觉地说，它是我们所处的地球的完全复制品。滑动时间线，便能知晓过去；以不同参数设置今天，便能知晓不同的未来。当前的战争指数是两位数，总地来说，”他瞥了美国总统一眼，“这是比较和平的年代。让我们把地区定位到阿富汗，按照现实的参数，将时间推后十年吧。”

时间轴如齿轮般转动起来。人们花了很大力气才辨认出那些来来去去的黑影为何物——那是美国战机飞速掠过阿富汗高原上空。

骨瘦如柴的老人在成片的废墟中挣扎、哭喊、奔跑或爬行。一位老人脸朝下直挺挺地倒在弹坑里，再也未曾站起来；一个孩子坐在一堆木板旁哭叫着，全然不顾周遭爆炸的轰鸣，以及头顶战机遮蔽形成的阴影。

有谁会在乎呢？

十年在三分钟内过去了：人们有如大梦初醒。当时间轴停止、阿富汗的人类活动几乎消失时，没有人敢打破沉寂。

丁仪又将战争指数调成零。“让我们把这番景象投射在原地吧。”

于是人们瞥见了沃克上尉，他的士兵们、阿富汗人们所看见的景象。丁仪又将时间线移回宗教战争的某一年，那时的战争指数是305；他又移至二十世纪，屏幕上映出了四位数。

“和平是美好的。先生们，不是吗？”

人们几乎在错综复杂的、战争与和平的冲击中迷失了。人们低下头思忖着；人们继续沉寂着。良久，俄国元首第一个起身，并脱帽致意。“我们看到了人类的过去与未来。我们面前的路，一条通往天堂，一条则并不如此。我们都明白该走哪一条路。当然，具体事务仍待商榷——但目标已是明确的。俄罗斯将销毁所有武器，率先拥抱和平。”他竭力克制着自己因激动引发的颤抖。

经久不息的掌声以及无数人的热泪盈眶让这一刻定格为历史。人类跨越数千年的文明长河后，竟在几分钟内达成了一致。

后来的历史学者在分析人类的这一重大转折点时，无一不在惊异中揣测着，这段历史是否是被人蓄意篡改过的，或是是否有什么更大的阴谋被掩盖起来了，虽然事实上这只是并无意义的阴谋论而已——它太直接而简省了，与那个繁乱的年代格格不入。考察这段历史使人们忽觉重回石器时代一般的简陋：卸下伪装和斗争后，卸下周旋与辞令后，政治学再次回到了它的本原。——然而人类在长达万年的争斗中，似乎把谋略权术看作了第一性的东西。——这种简朴，胜过苏美尔或夏商周，使人们返璞归真了。让历史在某个节点上忽地拐出急弯，似乎是对世界的不负责。不过，真实中的虚幻、迷离中的真实，也许正是这世界的规律。历史学家在研究这段历史时，不得不达成上述共识。

各国元首忽然觉得这一刻有些不真实，不真实得虚幻了。正如波兰总理在当日日记中所写到的：

“我在一瞬间感觉到，千百年来，我们所有人就像身处一个巨大的游乐场。我们乐此不疲地在政治舞台上扮演者不同的角色——我们总争相成为舞台中央的、八方来贺的焦点，并以兴盛为荣，以衰败为耻。然而所有一切都从今天起开始破碎了——丁仪道出了我们——不，并不是我们，而是那些各国人民的共同的呼喊。我知道，在那一刻开始，我们所有人从前所作的一切外交努力，所有谈判与战争，所有演说与动员，都将付诸东流——然而这呼喊是十字军铁蹄下的，印加帝国里西班牙人枪口下的，希特勒与东条英机的战机下的——所有这些亡灵的呼喊。历史洪流裹挟着它滚滚向前——这使我们意识到，我们并不具有任何理由抗拒。”

我们正去往天堂，我们正径直奔向另一条路——幸而，人们最终并未走向那另一条路。

(指导教师：李芳 硕士研究生，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汉语国际教育专业。中学二级教师，曾获得第十五届全国青少年“春蕾杯”园丁奖，第四届“师成长杯”微课三等奖，论文《浅析英国中学语文教学及其启示》获得2014年中语会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