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黎贡山女神》(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年版)是80岁高龄的大自然文学作家刘先平为90岁高龄的植物学家李恒写的一部报告文学。李恒是我国著名植物学家、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员,60年来坚持在条件艰苦的高黎贡山地区开展野外科考,采集了4万多份植物标本,主编学术巨著《高黎贡山植物资源与区系地理》,被人们敬称为“高黎贡山女神”。刘先平和李恒神交已久,从当初在高黎贡山考察植物世界时“听见”女神的故事到40年后与女神相见恨晚、惺惺相惜,刘先平将这段跨越40年在植物世界相遇相识的传奇故事记录在这部《高黎贡山女神》作品里,以题材、形象、结构、手法等全方位的创新意识,塑造科学家李恒的“女神”形象,突出“人与自然关系”中“人的文学”地位,带来大自然文学创作理论的新思考,也将拓展大自然文学创作的新空间。
图 1 《高黎贡山女神》
(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年12月)
一、第一部人类描写在植物世界探险的长篇报告文学
《高黎贡山女神》是中国第一部描写人类在植物世界探险的长篇报告文学。40年前,刘先平以描写在动物世界探险的“四个中国第一”①奠定了他作为中国大自然文学开拓者和奠基者的地位,如今又以《高黎贡山女神》这部“中国第一”续写大自然文学创作的新篇章。这种由动物世界向植物世界的创作转变,表明刘先平的创作理念更为成熟,发现了植物之于自然界及人类的特殊意义——生命系统从一开始就形成了绿色植物、动物和广义的微生物三者同源又三位一体的生态系统,而其中的绿色植物一直占据着第一生产者的位置发展至今。换句通俗的说法,植物是所有生物,包括人和动物生命赖以存在的基础;植物学是科学最基础的学科之一,是与人类生存发展直接相关的科学之一。然而人们对植物及植物学重要性一直认识不够,反映植物世界的长篇文学作品也少之又少,这种现象应该有所改变,在以人与自然关系为审美对象的大自然文学里,理所应当地带头描写大自然植物世界,打开一扇通往植物世界的大门,还人类一个绿色的、包含动物和植物的完整大自然。
其实,刘先平在创作大自然文学伊始就注意到自然中的植物世界。早在40年前创作的第一部大自然探险散文集《山野寻趣》,就有描写他跟随森林植物组的科学家在安徽黄山牯牛降自然保护区考察森林植被的作品《黄山绿珠》。刘先平在这部短篇作品中借植物学家吴诚和教授之口告诉人们,牯牛降自然保护区是“难得的生物基因库”,“保护森林、保护自然植被就等于保护了生物基因”;指出牯牛降自然保护区与西双版纳同为“静风区”,它们在“生物学、地理学上”有着重要意义。而最初激发刘先平创作大自然文学的生活之源,也正来自他在安徽黄山和云南高黎贡山考察大自然生态的启示。
1981年,刘先平完成了描写在动物世界探险的长篇小说《云海探奇》《呦呦鹿鸣》《千鸟谷追踪》三部“黄山姊妹篇”后,在国家林业部保护处的安排下,来到云南高黎贡山深入生活。高黎贡山被称为“世界自然博物馆”和“世界物种基因库”,是“哺乳类动物祖先的发源地”和“东亚植物区系的摇篮”。这里有“人类的双面书架”的美誉,森林资源极其丰富,珍稀植物随处可见,有当今世界上最大的杜鹃树种——500多年树龄的大树杜鹃,有被称为“绿色寿星”的古老孑遗植物——国家一级保护珍稀树种秃杉,有云南樱花的原始种、云南山茶的原生种以及其他珍稀树种,是中国珍稀树种汇集的森林。高黎贡山植物世界的无穷魅力深深吸引着刘先平,成为他梦寐以求、向往已久的人与自然和谐之花遍地开放的精神圣地。此后刘先平三上高黎贡山,创作了描写在植物世界探险的长篇纪实作品《圆梦大树杜鹃王》《续梦大树杜鹃王——37年,三登高黎贡山》和《高黎贡山女神》三部“高黎贡山姊妹篇”,讲述作者在高黎贡山植物世界的探险故事,讴歌中国科学家献身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的奋斗精神,描绘了人与自然命运与共的和谐美景。
二、塑造了高黎贡山女神全新的科学家形象
《高黎贡山女神》塑造了植物科学家李恒的新形象。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作品中,科学家形象比比皆是,但其中以科学家为主角的长篇报告文学作品,《高黎贡山女神》还是第一部。
顾名思义,《高黎贡山女神》就是一部写女科学家李恒在高黎贡山成为女神的传记故事。李恒与高黎贡山的关系一开始就有传奇色彩。她是随丈夫工作被调往云南的,半路出家,从翻译工作改为研究她之前毫不了解的植物学,但她服从组织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她善于学习,善于请教,敢于实践,敢于付出;她干一行爱一行,像一颗螺丝钉那样,哪里需要就在哪里生根、开花、结果;她勇当开路先锋,甘当铺路石子,追求真理、追求完美。《高黎贡山女神》讲述的就是李恒由一名植物爱好者成长为植物科学家的传奇故事和“女神”精神,也阐释了人生的哲理。高黎贡山的植物世界正是李恒心中那个最神圣的、等待探索的殿堂,李恒人生的辉煌正是在高黎贡山这样世界级的植物王国里实现的,高黎贡山在世界植物学和园林学中的崇高地位,又是李恒为代表的一代又一代中国植物学家不断探索不断发现的结果。李恒已经与高黎贡山不可分割,她探索、发现、记录、修复、再造、卫护高黎贡山植物世界的美,将自己的人生和生命奉献给高黎贡山的自然保护事业,她大爱大美的心灵滋养着高黎贡山的一草一木,博大的高黎贡山正好栖居她探索的灵魂,她和高黎贡山已经融为一体,人们称她“高黎贡山女神”。
女神李恒是刘先平精心塑造的大自然文学新形象。在“女神”李恒身上有高黎贡山植物世界的全部,有高黎贡山几代科学家的影子,代表了人与自然关系中“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寄托了作者关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大美理想。以科学家为主角的《高黎贡山女神》仿佛又回到了“文学是人学”的传统,其实是在更高的审美层次上,诠释了“人与大自然关系”中“人的文学”的新境界。
生态危机的现实是人为造成的,生态和谐的理想也同样需要人去创造。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人是起主导地位的主动因素,自然是处于被主宰地位的被动因素。决定人与自然关系的是人而不是自然,就像高黎贡山的植物世界,它自然地存在于自然界中,是植物科学家发现了它、保护了它、建设了它。能够站在人与自然关系的高度,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正确地处理人在自然中的地位和人对于自然的作用,这样的科学家掌握了自然规律,又超越了人类私欲,就像李恒之于高黎贡山一样——既在自然之中,又在自然之外,以人类文明的生态自然观来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生态文明时代的觉醒者、引领者、实践者、贡献者。
三、以“格式的特别”反映形象塑造的重大转变
为塑造高黎贡山女神这一大自然文学的英雄形象,刘先平调动了他40年大自然文学创作的经验,将大自然文学的跨文体表现特征发挥到淋漓尽致,以“格式的特别”反映形象塑造的重大转变。
俗话说,画鬼容易画人难。植物学和科学家都是具象的、科学的,需要作者有植物学的知识和对科学家的充分了解,才不会说外行话,才能写出科学家的灵魂。基于科学、基于事实,来不得半点虚假,是报告文学中的科学文艺,既要懂科学,又要懂文学,不是一般作者能够驾驭的题材和能够把握的艺术,也是对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创作力的一次挑战。
首先,刘先平延续了大自然文学的习惯表现法,以自己亲历高黎贡山探险考察为叙事线索,巧妙地以自己“重走女神之路”为核心事件,将作者与传主交集到高黎贡山植物世界的探险考察中,又以李恒工作单位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为叙事原点,以李恒考察高黎贡山地区为叙事半径,以研究所门前的碑文“原本山川,极命草木”为精神主题,以李恒的科研人生及成就为中心故事,以作者在高黎贡山考察中“听说”李恒到作者在高黎贡山考察时“遇见”女神的40年时空交织总揽全篇,融探险性与故事性、科学性与文学性、新闻性与学术性为一体,将一个科学家奋斗人生的励志故事完整地讲给读者。
同时,刘先平调动多种表现手法,多层面展示传主的多彩人生。故事主体内容是第2章至第5章,分别以《结缘:热带雨林和一座大山》《仗剑识龙江》《重楼奶奶》《高黎贡山女神》为题,采取专题展览式的平行结构,以4个典型事例讲述李恒在高黎贡山从事植物学科研的奋斗故事,重点包括她留下遗书闯荡独龙江并带回数千份植物标本的故事,指导药农种植千万亩重楼而改写独龙江地区人们生活和命运的故事,以及为高黎贡山植物多样性保护和世界物种基因库建设做出突出贡献的故事。在讲述典型事迹的同时,刘先平以“原本山川,极命草木”这一昆明植物研究所的奠基铭为象征,不仅表明李恒的成功有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集体力量,而且传递了老一辈植物学家的生态智慧——生长在山川的草木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自然资源,人类是围绕着植物宇宙运转的,没有植物,我们的文明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基础。由此突出了作品的主题:热爱植物、了解植物、研究植物、保护植物是人类最基础的科学活动,也是人类最基本的生态道德。这也是作者赋予李恒女神形象的基本意义。
为写活女神形象的科学内涵,作者对创作结构做了重大调整,采用“背景+故事”的模式,将新闻性和文学性结合起来,塑造了真实可信、光彩照人的科学家女神形象。
李恒是一位植物学科学家,很多读者对植物学知识了解不多,为弥补读者阅读接受的知识缺欠,作者在讲述主体故事之前,打破常规,不是开门见山讲故事,而是别出心裁,宕开一笔,以《中国——世界园林之母》《中国植物对世界园艺的贡献》《引言》较大篇幅介绍有关背景知识,引用中外学者著作中的观点,介绍中国植物学在世界园艺界的影响、昆明植物研究所在中国植物学界的地位,李恒在研究所老所长吴征镒院士的引领下走进高黎贡山植物世界。至此,读者的阅读欲望被激发起来,渴望更快地了解李恒是怎样的一位植物学科学家。然而,在如此大量铺陈渲染之后,仿佛古老的中国戏剧在演出前必有长长的前奏一样,仍然是只听鼓乐喧天,不见主角登场,接下来正文第1章《书名之争》,并没有直接讲述“女神”的故事,而是向读者倾诉起为新作取个“好书名”的烦恼,诉说自己从“独龙大侠”“重楼奶奶”“亡命徒”“高黎贡山女神”4个备用书名中最终做出的艰难选择。这段取名故事实际上是对传主女神成长历程的“新闻报道”,又仿佛是《高黎贡山女神》的“内容概要”,都在为读者进一步阅读设置悬念,让“女神是怎样炼成的”故事更加丰满精彩。
四、女神形象之于大自然文学理论建设的启示
刘先平笔下的女神形象,体现了刘先平大自然文学观的丰富内涵,为中国大自然文学理论建设提供了新视野新思考。
与“高黎贡山姊妹篇”中的其他两部描写高黎贡山植物——大树杜鹃不同,《高黎贡山女神》描写的是“人”——高黎贡山植物科学家李恒。从写“植物”到写“人”,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创作在“写什么”上又有了重大转变。此前,人们评价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创作,其重要特征是“自自然然颠覆一个只写‘人’的以往文学世界”(班马语),以至产生这样的误解,以为刘先平倡导大自然文学,就是反对“文学是人学”这一传统文学观。
其实,刘先平倡导大自然文学的特殊意义,是在“只写‘人’的以往文学世界”以外,开辟了一个与“人的文学”相对应而不是相对立的“自然的”文学,强调在生态文明时代,“自然”更应该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内容,这里的“自然”即“人与自然关系”中的“自然”,大自然文学中描写的“人”是“人与自然关系”中的“人”。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类发展需要处理的一切关系之“元”。刘先平倡导大自然文学正是基于生态危机的现实问题而思考“人与自然关系”这一“元问题”,其学理基础是马克思主义关于“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理论所形成的“生态关系”,是中华传统文化所孕育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生态文化,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文明。
“生态”二字是大自然文学的本质。所谓大自然文学就是从生态视角描写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呼唤“道法自然”的生态文化、讴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文明。因而每一部大自然文学作品都在讲述一个“人与自然关系”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有两种基本情形,或在“人与自然关系”中侧重于“自然”,如《圆梦大树杜鹃王》中的大树杜鹃;或在“人与自然关系”中侧重于“人”,如《高黎贡山女神》中的科学家李恒。
以“人与自然关系”中“人”的视角来回望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创作,人们会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刘先平不论是最初创作的三部曲“黄山姊妹篇”,还是此后创作的三部曲“海洋姊妹篇”(《美丽的西沙群岛》《追梦珊瑚》《一个人的绿龟岛》),以及最近完成的三部曲“高黎贡山姊妹篇”,这9部长篇作品中都有科学家、战士、渔民、向导、环保工作者等“人”的形象,他们就是“人与自然关系”中的那个“人”,只是到了《高黎贡山女神》,这个“人”在作品中的地位已经从配角上升为主角,既是大自然故事的讲述线索,也是大自然故事本身;既是人们认识自然的向导,也是人与自然关系中起决定性主导作用的“人”。在《高黎贡山女神》里,这个大写的“人”就是以植物学家李恒为代表的科学家。
刘先平精准塑造科学家李恒这一新形象,表明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创作重点的重大转变,已经从过去以动植物为主角、反映生态危机的现实为内容、呼唤生态道德为主题,转向以人与自然关系中的人为主角、反映生态和谐的实践为内容、讴歌自然科学家为主题,简言之,这个创作转变表明了作者思想的清醒和深刻,由发现生态问题的存在和原因,到找到解决生态问题的办法和路径,文学地讲述生态文明建设的新征程,从生态道德的热情呼唤到生态建设的典型示范,不仅让读者了解人与自然休戚与共的关系,而且让读者明白人在自然中的位置,以及应该像科学家那样科学地对待自然。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创作由此进入一个塑造生态文明建设英雄的新境界。
《高黎贡山女神》是刘先平精心创作的一部大自然文学呕心之作、创新之作、得意之作,通过讲述植物科学家的不断探索不断发现的大自然探索故事,展现多样性植物世界的自然态美,讴歌科学家前赴后继的崇高美,描绘人与自然命运与共的和谐美,展现了大自然文学的生态美;特别是从植物题材、女神形象、叙事结构、表现手法等方面进行了大胆探索,表达刘先平创作创新的追求美,为中国大自然文学创作拓展了新空间,在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创作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也将成为中国大自然文学的经典之作。
注释:
①《云海探奇》《呦呦鹿鸣》《千鸟谷追踪》《大熊猫传奇》分别是中国第一部人类描写在猿猴世界、梅花鹿世界、鸟类王国、大熊猫世界探险的长篇小说。
(本文作者系《科普创作评论》特约书评人韩进,本文选摘自《科普创作评论》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