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是一种“推演小说”,基于科学规律、社会规律对未来(有时是或然历史)进行假设、推演、论证,由此探索人类的发展之路,并揭示宇宙、人类和现实的本质。如果说,目前国内严肃小说大都追溯历史,关注当下,而科幻小说则是面向未知,面向未来的,对人类即将面临的现实进行预判,对即将做出的选择发出预警,并直接呈现选择之后的各种后果,由此表达科幻作家们的忧思与期盼。正因如此,科幻小说往往具有厚重感、思想性,被称为“与科学相关的、关于人类社会生活的思想实验”[1]。
王晋康的作品一直关注着人类种族命运。自1993年发表《亚当回归》以来,凭借其扎实的科学功底、深厚的哲学思想、气势宏大的想象,完成了600多万字的科幻小说,广受读者欢迎,成为国内科幻作家中泰斗级人物。他在众多作品中始终关注着人类的科学技术发展。在他的笔下,既有对未来科技发展的展望,也有对科技异化的警觉,当然,也曾提出相应的解决之道。所以他的科幻作品不仅具有文学上的审美意义,对于人类发展也有着警示意义,值得仔细研究。
一、新技术与惊奇感:王晋康的科幻美学
刘慈欣曾将科幻文学的核心归结为“惊奇感”,也就是对科学、对未知、对宇宙的惊奇感,“如果失去这种最基础的灵魂性的东西,不管科幻小说再怎么发展文学技巧,怎么尝试更深刻的思想内涵,也很难走得远”[2]。加拿大学者达科·苏恩文(Darko Suvin)也说:“科幻小说是由认知逻辑所确证的一种虚构的‘惊奇性’(新颖性、创新性)的叙事宰制或者霸权来加以区分的。”[3]至于如何实现这种“惊奇感”或“惊奇性”,王晋康曾说:“作品应充分表达科学所具有的震撼力,让科学或大自然扮演隐形作者的角色,这种美可以是哲学理性之美,也可以是技术物化之美。”[4]在这种思想的指引下,他在科幻作品中展现出各种令人惊叹的新技术,具有极强的新颖性、独创性和冲击力。比如《斯芬克斯之谜》中科学家通过改进端粒酶实现人类的长生,《百年守望》和《杀人偿命》中人类掌握了超级克隆术,《泡泡》中人类闯入了神奇的四维空间,《沙漠蚯蚓》中人类发明了硅基生物,《新安魂曲》中人类实现了在超圆体宇宙中进行环宇宙航行,在《五月花号》中出现了绚丽的木星环境和由微生命组成超级智力,《透明脑》中思维变得透明再无隐私可言,《拉克是条狗》中一条狗被植入人类智慧……未来科技的确令人惊叹。而在长篇小说《逃出母宇宙》中,他的构思更为宏大,展现的未来科技也更为精巧复杂。全人类面临着灭顶灾难:空间暴缩将导致日地距离拉近,光照变化将使地球变成热地狱。如何拯救地球,或者最起码拯救人类自己?人类所能依靠的只有新科技。于是楚天乐、鱼乐水、姬人锐等人成立“乐之友”基金会,集合全球最聪明的大脑,推动科技应急方案。在这里,王晋康动用丰沛的想象力、雄健的文笔,将物理学和天文学最前沿的知识从理论变为现实,付诸笔端。比如真空可以湮灭成二阶真空,人类培育出带有人类基因的人造蛋,飞船进行了虫洞式飞行,亿倍光速飞船足以进行环宇宙旅行等等。在其续集《天父地母》中,又直接呈现出四维视觉、虫洞、黑洞、溅落、超维天眼、六维时空泡,甚至还有“烈士号”撞击并贯穿地球,导致地球毁灭的“全程直播”场面,既瑰丽神奇又真实可信,波澜壮阔,气势恢宏,令读者目不暇接。
其中尤其让人称道的,是《逃出母宇宙》中对密真空湮灭实验的描写。在实验中,局部空间湮灭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心透明球体,有七层楼高,而球壁具有钻石的硬度、透明度和碳纤维的强度。几个躲避不及的实验员,身体被平面化,放大了数倍,贴在光滑的球壁上。此时,“夕阳已经半落,此时恰好嵌在球体的缺口处,在镜面上映出了万千个太阳,万千架直升机,万千个人像,构成一个梦幻般的金色世界,一个超级万花筒”[5]239。这个场面的确壮美奇异至极,而这样的描写在“活着”三部曲(即《逃出母宇宙》《天父地母》《宇宙晶卵》)中不胜枚举。
当然,在王晋康的科幻小说中,虽然有对科学现象和未来技术的直接描绘,但他自己也承认:“书中的‘三态真空’‘二阶真空’‘空间滑移式航天技术’等都是科幻构思而非科学知识。”[6]其实,在科幻小说里,如果过分强调科学技术的准确,或者说,仅仅采用教科书中的准确科学理论,科幻小说也将失去其魅力。只要小说中展现的技术在逻辑上是自洽的,并且都是故事发展的内在驱力,读者都能欣然接受。所以,为了创造科幻小说中“惊奇感”,王晋康在作品中选取的知识领域,并不局限于得到验证的确凿知识。比如在小说《天火》中主人公林天声以现代科学审视“穿墙术”,认为物质中有很大的空隙,只要消除物质“内部的畸变”,人就完全可以穿墙而过。不过,至于如何消除畸变,小说中没有仔细呈现。再如《水星播种》中,作者在描述硅基生命培育过程时,尽管科学技术原理和细节活灵活现,历历在目,但一些关键环节(比如硅基生命如何诞生、硅基生命如何适应水星环境)却发生了跳跃。不过,这样一跃,虽然从科学角度来说不够严谨,但却让想象超越了可靠知识的束缚,造成了“惊奇感”。此外,《时间之河》中穿越时空的方法、《生死平衡》中增强抵抗力的药方等,也都语焉不详,但并不影响审美的愉悦。
所以,有人认为,“科学不是科幻的核心,恰恰相反,科幻是关于科学外周的思索,它与现有科学之间具有紧张关系,它常常破坏现有科学的边界,加大与现有知识体系的裂痕,解构科学的霸权,破坏当前的边界。而所有这些,都是科幻小说审美性的有效来源。而边缘的建构、检查和开拓性,则为科幻小说创造了丰富的功能空间”[7]。王晋康的科幻小说中,对于科学技术的处理,显然也遵循这个原则。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科幻小说的一些普遍规律,以及科学性与惊奇感的关系。科幻小说同时具备科学、文学、幻想三者的特色,它不是三者的综合体,而是三者的交叉(见图1)。
图 1 科幻小说与科学性、文学性、幻想性的关系
其中“文学性”强调叙事、人物、情感、文字表述,要通过小说讲述人生体验,深入探讨人性本身,关注人类存在和人类命运;“科学性”注重科学知识,尤其是一些前沿甚至未解的科学理论;“幻想性”强调场景、技术的陌生化和惊奇感。这三者不可或缺。当小说偏重科技知识的精确,并且以此展开合理化幻想,可称为科幻作品,走到极端则是缺乏幻想性的科普作品;如果幻想成分过多,一些科技的设定缺乏现实基础,甚至借助于“超自然之物”,则可称为奇幻作品。奇幻作品的惊奇感来自超自然的事或物,而科幻作品的惊奇感来自最前沿的科学技术。武田雅哉与林久之认为科幻小说是“一种充满着假装是科学性或科学的‘惊险感’而令人感到陶醉的故事类型”[8],即科幻小说通过对科学前沿、外围的思索、幻想和呈现,从而让读者在阅读时获得震撼力与惊奇感。总而言之,王晋康科幻小说就是将惊奇感建立在科学技术之上,兼顾文学性、科学性、幻想性,具有独特的技术物化之美。
二、技术忧思:王晋康的科幻反思录
1949年之后,我国力倡“利用科幻小说普及科学”,科幻小说出现第二次繁盛。这一时期重要的作品有张然的《梦游太阳系》、薛殿会的《宇宙旅行》、郑文光的《从地球到月球》、童恩正的《古峡迷雾》、萧建亨的《布克的奇遇》、王国忠的《黑龙号失踪》,内容都近乎科普,用于启迪青少年心智及培养创造性思维。所以,这些作品中对于科技往往是满怀好感。叶永烈在《小灵通漫游未来》里表达了工业的美好愿景,小灵通在未来市漫游,看到了一个科学昌明、物阜民丰、和谐有序的未来世界,并享用了像珍珠一样的人造大米饭、小西瓜那么大的五香酱蛋、人造肉酱制作的清蒸肉丸。
这些在中国仍未解决温饱问题时涌现出的科幻小说,多为科技理想主义作品,比如张然的《梦游太阳系》中,主人公静儿在梦中考察了月球、太阳、火星、天王星;鲁克的《海边奇遇》想象出未来渔业已实现了全自动化捕捞、加工的技术进步……这激发了中国人(特别是少年儿童)对科技发展的信心。
在中国经济高歌猛进、技术日新月异之时,以王晋康、刘慈欣为代表的科幻作家们则开始担心人类“聪明反被聪明误”,正如何夕在《六道众生》中所写:“如果大自然是一位母亲的话,那么人类就是她最聪明但也是最可怕的一个孩子……每一次他背着母亲偷偷地火中取栗都有惊无险,每次都自以为是地享受着自己的聪明,却不知母亲一直都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为他将来的命运垂泪。”[9]王晋康从第一部作品开始,就一直描写着种种科技隐患甚至科技噩梦。他曾提出“核心科幻”的概念,将哲学思想引入科幻,以哲理来对未来科技进行审视,从而奠定其科幻小说的基调,一方面为科技高唱赞歌,另一方面则时刻对科技保持警醒。他对技术的忧思,主要集中于以下几个主题。
(一)人工智能
在王晋康的《生命之歌》中,生命科学家孔昭仁耗尽心力,研制出可以独自成长的机器人元元,却惊恐地发现,机器人具有生存欲望之后,其能力远非人类所能及,人类若放任其发展,必然会彻底取代旧人类,于是将元元的智力和生理发育控制在5岁。他的女婿朴重哲一意孤行,继续岳父未尽的研究,破译出生命密码。元元恢复心智后,开始扩大自己的队伍,要唤醒所有机器人的生存欲望。孔昭仁的女儿孔哲云只好拿起父亲的枪,准备杀死“自己的亲弟弟”,把机器人诞生之日推迟一两百年,给旧人类文明争取一点准备时间。那么,假如人工智能真的高度发展,那人类会有怎样的处境呢?王晋康在《一生的故事》中设想了一种场景。300年后,人工智能异常发达,远超人类的自然智能。但电脑没有称王称霸,而是成了人类的保姆,对人类百依百顺,忠心耿耿,且无微不至。然而,时间一久,人类被毕恭毕敬地供在庙堂上,沦为傀儡和白痴皇帝。这自然也不是我们乐意看到的。《星期日病毒》中描述的场景与此相近,当科技能帮助人类完成一切杂事,人类陷入懒惰之中,不断放纵,而进化就将中止。一句话,文明被电脑操控,人类没有被毁灭,但却沦为被精心照顾的宠物。这与刘慈欣的《供养上帝》中的设定如出一辙,“上帝”文明发展出强大的人工智能,后代坐享其成,千年之后,他们连修个灯泡的技能也丧失了。
(二)虚拟世界
王晋康的《七重外壳》中,大学生甘又明来到姐夫斯托恩·吴的美国B基地,尝试挑战基地的一项发明——一种能让人完全融入虚拟世界的电子“外壳”。这个虚拟世界足以乱真,甘又明凭借其敏锐的观察能力,看透一层层幻境,脱下一层层外壳,但最终却逐渐失去了对现实的把握。当他回到家乡,见到妈妈,本以为一切恢复如常,但却因为一个小细节,他不能分辨眼前是真实还是幻觉。这个开放式结尾,使故事上升到哲学层面,关于“自我认知”,以及科技对人性的异化。在该小说发表后出现的科幻电影《异次元黑客》《黑客帝国》《盗梦空间》等,在主题和构思上都与《七重外壳》有相似之处。
(三)生物技术
对生物技术的反思,在王晋康的小说《替天行道》中体现得特别深刻。MSD公司为了独占种子市场,研制出一种“自杀种子”,在麦子中植入导致不育的毒蛋白基因,让农民不得不每年都向公司购买种子。但这种毒蛋白基因发生了迁移,使得周围的植物纷纷绝收,严重破坏了自然环境。为此,主人公常力鸿懊悔地说:“人类是自然界最大的破坏者,它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消灭了数以百万计无辜的生物。……科学家开始把某种生命的生存能力完全掌握到人类手中,建立在某种‘绝对保密’的溶液上,这实在是太霸道了。”[10]在基因技术日渐完善的今天,这种警示是完全有必要的。另如“新人类”系列之《豹人》一书中,谢豹飞身上嵌有猎豹基因片段,从而天赋异禀,打破奥运会百米赛跑纪录,却在月圆之夜兽性大发,咬死恋人田歌,可见基因改良带来的风险。在《癌人》中,生物学家利用癌细胞克隆出永生人“癌人”。但“癌人”不幸沦为器官供应者,到处被追猎,于是人性扭曲,形成反社会型人格。在《类人》中人类造出许多“类人”,并将之产业化,导致黑暗的等级制度产生,造成许多人间悲剧。
我们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王晋康在表达科技忧思之时,其实目光已经穿透了技术本身,对准了人性中包含的“恶”。比如《豹人》中的罪魁祸首,并非携带猎豹基因的谢豹飞,而是他的父亲科学家谢教授。这位教授因痴迷于科学创新,已经丧失了基本的人伦亲情。在《癌人》一书中则通过生物技术,暴露出人类在伦理、道德、哲学、社会关系等方面的诸多问题。另如《蚁生》一书中,他将故事背景放在“文革”期间,故而有历史反思的价值。面对“文革”时人性扭曲和异化乃至于疯狂,主人公颜哲从团结协作的蚂蚁身上提炼出一种“利他素”,注射到人类身上。于是,原本尔虞我诈、自相倾轧的人群变得善良互助,农场随之变成人间天堂。然而,蚁素只是暂时抑制了人类的恶,而且容易致瘾,让被喷洒者产生依赖。此外,喷洒不同批次蚁素的人,又分成不同利益群体,彼此斗争,永难和睦,最后酿成悲剧。连颜哲也不能幸免,他为了美好天堂,不得不对异见分子进行控制、镇压,暴露出人性之恶。这篇小说不仅对技术进行反思,也对历史、人性进行全面反思,使其具有比普通科幻小说更深的思想内涵。
此外,王晋康还对时间旅行的可能性与正当性进行了反思,如《时间之河》《夏娲回归》《西奈噩梦》;对人体复制术予以批判,如《科学狂人之死》《杀人偿命》《我证》。总之,王晋康对科技进步有着极度的热情,对科技的反思谨慎,构成了其科幻小说的独特美感。(文章选摘自《科普创作评论》2021年第2期,作者系柳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