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适:治学三法
胡适,原名嗣穈,后改名胡适,字适之。著名学者、诗人。安徽宣城绩溪人,以倡导“白话文”、领导“新文化运动”闻名于世。胡适先生曾经说过,在家庭教育中,最重要的就是母亲,母亲的修养决定了孩子的教养,也决定了这个家庭是否和顺。胡适的母亲叫冯顺弟,17岁时成了比她大三十岁的胡适父亲胡传的续弦。家里的心愿是盖一座瓦房,但因贫穷盖不起,遂在当地的媒婆介绍下,嫁给了年长她30岁左右的胡传。胡适的父亲胡传是清末贡生,曾在东三省、广东及台湾省任官职,然而天不假年,50出头便离开人世,剩下了孤儿寡母。成了寡妇冯顺弟无奈中不得不带着胡适回到老家寻找生路让孩子接受教育。23岁的冯顺弟成了乡村大家族主母。
胡适13岁时,冯顺弟毅然将他送往上海求学。深明事理的母亲送儿子上路时没有在儿子和众人面前掉一滴泪。到上海后,胡适初进梅溪学堂,后因其课程设置不完备,又进澄衷学堂,后转学中国公学。俗话说,优秀的母亲,懂得尊重孩子;优秀的母亲,懂得言传身教;优秀的母亲,重视孩子的学习。我们可以看到,胡适的母亲具有这些优秀的品质。
5.1 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
(四十一年十二月一日在台湾大学演讲)
钱校长、各位先生、各位同学:
今天我想随便谈谈治学的方法。我个人的看法,无论什么科学--天文、地质、物理、化学等等--分析起来,都只有一个治学方法,就是做研究的方法。什么是做研究呢?就是说,凡是要去研究一个问题,都是因为有困难问题发生,要等我们去解决它;所以做研究的时候,不是悬空的研究。所有的学问,研究的动机和目标是一样的。研究的动机总是因为发生困难,有一个问题,从前没有看到,现在看到了,从前觉得没有解决的必要,现在觉得有解决的必要的。凡是做学问,做研究,真正的动机都是求某种问题某种困难的解决;所以动机是困难,而目的是解决困难。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说法,凡是有做学问做研究经验的人,都承认这个说法。真正说起来,做学问就是研究;研究就是求得问题的解决。所有的学问,做研究的动机是一样的,目标是一样的,所以方法也是一样的。不但是现在如此;我们研究西方的科学思想,科学发展的历史,再看看中国二千五百年来凡是合于科学方法的种种思想家的历史,知道古今中外凡是在做学问做研究上有成绩的人,他的方法都是一样的。古今中外治学的方法是一样的。为什么是一样呢?就是因为做学问做研究的动机和目标是一样的。从一个动机到一个目标,从发现困难到解决困难,当中有一个过程,就是所谓方法。从发现困难那一天起,到解决困难为止,当中这一个过程,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有的时候要几十年,几百年才能解决一个问题;有时候只要一个钟头就可以解决一个问题。这个过程就是方法。
刚才我说方法是一样的,方法是甚么呢?我曾经有很多时候,想用文字把方法做成一个公式、一个口号、一个标语,把方法扼要说出来;但是从来没有一个满意的表现方式。现在我想起我二三十年来关于方法的文章里面,有两句话也许可以算是讲治学方法的一种很简单扼要的话。
那两句话就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要大胆的提出假设,但这种假设还得想法子证明。所以小心的求证,要想法子证实假设或者否定假设,比大胆的假设还更重要。这十个字是我二三十年来见之于文字,常常在嘴里向青年朋友们说的。有的时候在我自己的班上,我总希望我的学生们能够了解。今天讲治学方法论,可以说就是要说明什么叫做假设;什么叫做大胆的假设;怎么样证明或者否证假设。
刚才我说过,治学的方法,做研究的方法,都是基于一个困难。无论是化学、地质学、生物学、社会科学上的一个问题,都是一个困难。当困难出来的时候,本于个人的知识、学问,就不知不觉地提出假设,假定有某几种可以解决的方案。比方诸位在台湾这几年看见杂志上有讨论《红楼梦》的文章,就是所谓红学,到底《红楼梦》有什么可以研究的呢?《红楼梦》里发生了什么问题呢?普通人看《红楼梦》里面的人物,都是不发生问题的,但是有某些读者却感觉到《红楼梦》发生了问题:《红楼梦》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时写贾宝玉、林黛玉这些人的故事有没有背景?有没有“微言大义”在里面?写了一部七八十万字的书来讲贾家的故事,讲一个纨绔子弟贾宝玉同许多漂亮的丫头,漂亮的姊妹亲戚们的事情,有什么意义没有?这是一个问题。怎么样解决这个问题呢?当然你有一个假设,他也有一个假设。
要解决“《红楼梦》有什么用意”这个问题,当然就有许多假设。提出问题求解决,是很好的事情;但要先看这些假设是否能够得到证明。凡是解决一个困难的时候,一定要有证明。我们看这些假设,有的说这本书是骂满洲人的;是满洲人统治中国的时候,汉人含有民族隐痛,写出来骂满洲人的。有的说是写当时的一个大户人家,宰相明珠家中天才儿子纳兰性德的事。有的说是写康熙一朝的政治人物。而我的假设呢?我认为这部书不是谈民族的仇恨,也不是讲康熙时候的事。都不是的!从事实上照极平常的做学问的方法,我提出一个很平常的假设,就是《红楼梦》这本书的作者在开头时说的,他是在说老实话,把他所看见的可爱的女孩子们描写出来;所以书中描写的人物可以把个性充分表现出来。方才说的“大胆的假设”就是这种假设。我恐怕我所提出的假设只够得上小胆的假设罢了!
凡是做学问,不特是文史方面的,都应当这样。譬如在化学实验室做定性分析,先是给你一盒东西,对于这盒东西你先要做几个假设,假设某种颜色的东西是什么,然后再到火上烧烧看,试验管发生了什么变化:这都是问题。这与《红楼梦》的解释一样的有问题;做学问的方法是一样的。我们的经验,我们的学问,是给我们一点知识以供我们提出各种假设的。所以“大胆的假设”就是人人可以提出的假设。因为人人的学问,人人的知识不同,我们当然要容许他们提出各种各样的假设。一切知识,一切学问是干什么用的呢?为什么你们在学校的这几年中有许多必修与选修的学科?都是给你们用;就是使你在某种问题发生的时候,脑背后就这边涌上一个假设,那边涌上一个假设。做学问,上课,一切求知识的事情,一切经验--从小到现在的经验,所有学校功课与课外的学问,为的都是供给你种种假设的来源,使你在问题发生时有假设的材料。如果遇上一个问题,手足无措,那就是学问、知识、经验、不能应用,所以看到一个问题发生,就没有法子解决。这就是学问知识里面不能够供给你一些活的材料,以为你做解决问题的假设之用。
单是假设是不够的,因为假设可以有许多。譬如《红楼梦》这一部小说,就引起了这么多假设。所以第二步就是我所谓“小心的求证”。在真正求证之先,假设一定要仔细选择选择。这许多假设,就是假定的解决方法,看那一个假定的解决方法是比较近情理一点,比较可以帮助我们解决那个开始发生的那个困难问题。譬如《红楼梦》是讲的什么?有什么意思没有?有这么多的假定的解释来了,在挑选的时候先要看哪一个假定的解释比较能帮助你解决问题,然后说:对于这一个问题,我认为我的假设是比较那个满意解决的。譬如我的关于《红楼梦》的假设,曹雪芹写的是曹家的传记,是曹雪芹所看见的事实。贾母就是曹母,贾母以下的丫头们也都是他所看见的真实人物。当然名字是改了,姓也改了。但是我提出这一个假设,就是说《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最要紧的是要求证。我能够证实它,我的假设才站得住;不能证实,它就站不住。求证就是要看你自己所提出的事实是不是可以帮助你解决那个问题。要知道《红楼梦》讲什么,就要做《红楼梦》的考证。现在我可以跟诸位做一个坦白的自白。我做《红楼梦考证》那三十年中,曾经写了十几篇关于小说的考证,如《水浒传》、《儒林外史》、《三国演义》、《西游记》、《老残游记》、《三侠五义》等书的考证。而我费了最大力量的,是一部讲怕老婆的故事的书,叫做《醒世姻缘》,约有一百万字。我整整花了五年的工夫,做了五万字的考证。也许有人要问,胡适这个人是不是发了疯呢?天下可做学问很多,而且是学农的,为什么不做一点物理化学有关科学方面的学问呢?为什么花多少年的工夫来考证《红楼梦》、《醒世姻缘》呢?我现在做一个坦白的自白,就是:我想用一种偷关漏税的方法来提倡一种科学的治学方法。我所有的小说考证,都是用人人知道的材料,用偷关漏税的方法,来讲做学问的方法的。譬如讲《红楼梦》,至少我对于研究《红楼梦》问题,我对它的态度的谨严,自己批评的严格,方法的自觉,同我考据水经注是一样的。我对于小说材料,看做同化学问题的药品材料一样,都是材料。我拿《水浒传》、《醒世姻缘》、《水经注》等书做学问的材料。拿一种人人都知道的材料用偷关漏税的方法,要人家不自觉的养成一种“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
假设是人人可以提的。譬如有人提出骸人听闻的假设也无妨。假设是愈大胆愈好。但是提出一个假设,要想法子证实它。因此我们有了大胆的假设以后,还不要忘了小心的求证。比如我考证《红楼梦》的时候,我得到许多朋友的帮助,我找到许多材料。我已经印出的本子,是已经改了多少次的本子。我先要考出曹雪芹于《红楼梦》以外有没有其他著作?他的朋友和同他同时代的人有没有什么关于他的著作?他的父亲、叔父们有没有什么关于他的记载?关于他一家四代五个人,尤其是关于他的祖父曹寅,有多少材料可以知道他那时候的地位?家里有多少钱,多么阔?是不是真正能够招待皇帝到四次?我把这些有关的证据都想法找了来,加以详密的分析,结果才得到一个比较认为满意的假设,认定曹雪芹写《红楼梦》,并不是什么微言大义;只是一部平淡无奇的自传--曹家的历史。我得到这一家四代五个人的历史,就可以帮助说明。当然,我的假设并不是说就完全正确;但至少可以在这里证明“小心”求证这个工夫是很重要的。
我所以举这些例,把这些小说当成待解决的问题看,目的不过是要拿这样人人都知道的材料,来灌输介绍一种做学问的方法。这个方法的要点,就是方才我说的两句话:“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如果一个有知识有学问有经验的人遇到一个问题,当然要提出假设,假定的解决方法。最要紧的是还要经过一番小心的证实,或者否证它。如果你认为证据不充分,就宁肯悬而不决,不去下判断。再去找材料。所以小心的求证很重要。
时间很短促,最后我要引用台大故校长傅先生的一句口号,来结束这次讲演。他这句口号是在民国十七年开办历史语言研究所时的两句名言,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这两句话前一句是白居易《长恨歌》中的一句,后一句是傅先生加上的。今天傅校长已经去逝,可是今天在座的教授李济之先生却还大为宣传这个口号,可见的确是我们治学的人应该注意的。假设人人能提,最要紧的是能小心的求证;为了要小心的求证,就必须:“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今天讲的很浅近,尤其是在座有许多位文史系平常我最佩服的教授,还请他们多多指教。
5.2 方法的自觉——“勤、谨、和、缓。”
(四十一年十二月五日在台湾大学演讲)
钱校长、各位先生、各位同学:
上次我在台大讲治学方法的引论,意思说我们须把科学方法--尤其是科学实验室的态度--应用到文史和社会科学方面。治学没有什么秘诀;有的话就是:“思想和研究都得要注意证据。”所以我上次提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两句话作为治学的方法,后来钱校长对我说:学理、工、农、医的人应该注重在上一句话“大胆的假设”,因为他们都已比较的养成了一种小心求证的态度和习惯了;至于学文史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人,应该特别注重下一句话“小心的求证”,因为他们没有养成求证的习惯。钱校长以为这两句话应该有一种轻重的区别:这个意思,我大体赞成。
今天我们讲治学方法第二讲:方法的自觉。单说方法是不够的;文史科学和社会科学的错误,往往由于方法的不自觉。方法的自觉,就是方法的批评;自己批评自己,自己检讨自己,发现自己的错误,纠正自己的错误。做科学实验室工作的人,比较没有危险,因为他随时随地都有实验的结果可以纠正自己的错误。他假设在某种条件之下就应该产生某种结果;如果某种条件具备而不产生某种结果,这就是假设的错误。他便毫不犹豫的检讨错误在什么地方,重新修正,所以他可以随时随地的检讨自己,批评自己,修正自己:这就是自觉。
但我对钱校长说的话也有一点修正。做自然科学的人,做应用科学的人,学理、工、农、医的人,虽然养成了科学实验室的态度,但是他们也还是人,并不完全是超人,所以也不免有人类通有的错误。他们穿上实验室的衣服,拿上了试验管、天平、显微镜、做科学实验的时候,的确是很严格的。但是出了实验室,他们穿上了礼拜堂的衣服,就完全换了一个态度;这个时候,他们不一定能够保持实验室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态度。一个科学家穿上礼拜的衣服,方法放假了,思想也放假了:这是很平常的事。我们以科学史上很有名的英国物理学家洛奇先生(Sir Oliver Lodge)为例。他在物理学上占很多的地位;当他讨论到宗教信仰问题的时候,就完全把科学的一套丢了。大家都知道他很相信鬼。他谈到鬼的时候,就把科学实验室的态度和方法完全搁开。他要同鬼说话、同鬼见面。他的方法不严格了,思想也放假了。
真正能够在实验室里注重小心求证的方法,出了实验室还能够把实验室的态度应用到社会问题、人生问题、道德问题、宗教问题的--这种人很少。今天我特别要引一个人的话作我讲演的材料:这人便是赫胥黎(T.H. Huxley)。他和达尔文二人,常常能够保持实验室的态度,严格的把这个方法与态度应用到人生问题和思想信仰上去。1860年,赫胥黎最爱的一个儿子死了。他有一个朋友,是英国社会上很有地位的文学家、社会研究家和宗教家,名叫金司莱(Charles Kinsley)。他写了一封信安慰赫胥黎,趁这个机会说:“你在最悲痛的时候,应该想想人生的归宿问题吧!应该想想人死了还有灵魂,灵魂是不朽的吧!你总希望你的儿子,不是这么死了就了了。你在最哀痛的时候,应该考虑考虑考虑灵魂不朽的问题呵!”因为金司莱的地位很高,人格是很可敬的,所以赫胥黎也很诚恳的写了一封长信答复他。这信里有几句话,值得我引来作讲方法自觉的材料。他说:“灵魂不朽这个说法,我并不否认,也不承认,因为我找不出充分的证据来接受它。我平常在科学室里的时候,我要相信别的学说,总得要有证据。假设你金司莱先生能够给我充分的证据,同样力量的证据,那么,我也可以相信灵魂不朽这个说法。但是,我的年纪越大,越感到人生最神圣的一件举动,就是口里说出和心里觉得‘我相信某件事物是真的’;我认为说这一句话是人生最神圣的一件举动,人生最大的报酬和最大的惩罚都跟着这个神圣的举动而来的。”赫胥黎是解剖学大家。他又说:“假如我在实验室做解剖、做生理学试验的时候,遇到一个小小的困难,我必须要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我的工作才可以成功。我对于解剖学或者生理学上小小的困难尚且如此;那么,我对人生的归宿问题,灵魂不朽问题,难道可以放弃我平常的立场和方法吗?”我在好几篇文章里面常常引到这句话。今天摘出来作为说方法自觉的材料。赫胥黎把嘴里说出来,心里觉得“我相信某件事物是真的”这件事,看作人生最神圣的一种举动。无论是在科学上的小困难,或者是人生上的大问题,都得要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这就是科学的态度,也就是做学问的基本态度。
我们的考据学,原来是那些早年做小官的人,从审判诉讼案件的经验中学来的一种证据法。我今天的提议,就是我们做文史考据的人,用考据学的方法,以证据来考订过去的历史的事实,以证据来批判一件事实的有无、是非、真假。我们考证的责任,应该同陪审员或者法官判决一个罪人一样,有同等的严重性。我们要使得方法自觉,就应该运用证据法上允许两造驳斥对方所提证据的方法,来作为我们养成方法自觉的一种训练。如果我们关起门来做考据,判决这个人做贼,那个人是汉奸,是贪官污吏,完全用自己的判断来决定天下古今的是非、真伪、有无;在我们的对面又没有律师来驳斥我们:这样子是不行的。我们要假定有一个律师在那里,他随时要驳斥我们的证据,批评我们的证据是否可靠。要是没有一个律师在我们的面前,我们的方法就不容易自觉,态度也往往不够谨慎,所得的结论也就不够正确了。所以,我们要养成自觉的习惯,必须树立两个自己审查自己的标准:
第一,我们要问自己:你提出的这个证人可靠吗?他有做证人的资格吗?你提出来的证物可靠吗?这件证物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标准是批评证据。
第二,我们还要问自己:你提出的这个证人或者证物是要证明本案的哪一点?譬如你说这个人偷了你的表,你提的证据却是他昨天晚上打老婆;这是不相干的证据,这不能证明他偷了你的表。像这种证据,须要赶出法庭之外去。
要做到方法的自觉,我觉得唯一的途径,就是自己关起门来做考据的时候,就要如临师保,如临父母。我们至少要做到上面所提的两个标准:一要审查自己的证据可靠不可靠;二要审查自己的证据与本案有没有相干。还要假定对方有一个律师在那里,随时要驳斥或者推翻我们的证据。如果能够做到这样,也许可以养成我开始所讲的那个态度,就是要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这就是我的提议。
最后,我要简单说一句话:要时时刻刻自己检讨自己,以养成做学问的良好习惯。台大的钱校长和许多研究自然科学、历史科学的人可以替我证明:科学方法论的归纳法、演绎法,教你如何归纳,如何演绎,并不是养成实验室的态度。实验室的态度,是天天在那里严格的自己检讨自己,创造证据来检讨自己,在某种环境之下,逼得你不能不养成某种好习惯。
宋人笔记中记有一个少年的进士问同乡老前辈:“做官有什么秘诀?”那个老前辈是个参政(副宰相),约略等于现在的行政院副院长,回答道:“做官要勤、谨、和、缓。”后人称为“做官四字诀”。我在小孩子的时候,就听到这个故事;当时没有注意。从前我们讲治学方法,讲归纳法,演绎法;后来年纪老一点了,才晓得做学问有成绩没有,并不在于读了“逻辑学”没有,而在于有没有养成“勤、谨、和、缓”的良好习惯。这四个字不但是做官的秘诀,也是良好的治学习惯。现在我把这四个字分别说明,作为今天演讲的结论。
第一,勤。勤就是不躲懒,不偷懒。我上次在台大讲演,提到台大前校长傅斯年先生两句口号:“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那就是勤。顾亭林先生的证明“服”字古音是“逼”,找出一六二个证据,也是勤。我花了几年的功夫来考证“醒世姻缘”的作者;又为“审判”水经注的案子,上天下地去找材料。花了五年多的功夫:这都是不敢躲懒的意思。
第二,谨。谨就是不苟且、不潦草、不拆滥污。谨也可以说是恭敬的“敬”。孔子说“执事敬”,就是教人做一件事要郑重的去做,不可以苟且。他又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都是敬事的意思。一点一滴不苟且,一字一笔都不放过,就是谨。谨,就是“小心的求证”中的“小心”两个字。
刚才我引了赫胥黎的两句话:“人生最神圣的一件举动就是嘴里说出,心里觉得‘我相信某件事物事真的’。”判断某人做贼,某人卖国,要以神圣的态度做出来;嘴里说这句话,心里觉得“相信是真的”。这真是要用孔夫子所谓“如见大宾,如承大祭”的态度的。所以,谨就是把事情看得严谨,神圣;就是谨慎。
第三,和。和就是虚心,不武断,不固执己见,不动火气。做考据,尤其是用证据来判断古今事实的真伪、有无、是非,不能动火气。不但不正当的火气不能动,就是正义的火气也动不得。做学问要和平、虚心。动了肝火,是非就看不清楚。赫胥黎说:“科学好像教训我们:你最好站在事实的面前,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要愿意抛弃一切先入的成见,要谦虚的跟着事实走,不管它带你到什么危险的境地去。”这就是和。
第四,缓。宋人笔记:“当那位参政提出‘缓’字的时候,那些性急的人就抗议说缓要不得;不能缓。”缓,是很要紧的。就是叫你不着急,不要轻易发表,不要轻易下结论;就是说“凉凉去吧!搁一搁、歇一歇吧!”凡是证据不充分或不满意的时候,姑且悬而不断,而是去找新材料。等找到更好的证据的时候,再来审判这个案子。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许多问题,在证据不充分的时候,绝对不可以下判断。达尔文有了生物进化的假设以后,搜集证据,反复实验,花了二十年的功夫,还以为自己的结论没有到了完善的地步,而不肯发表。他同朋友通信,曾讨论到生物的演化是从微细的变异积累起来的,但是总是不肯正式发表。后来到了1858年,另外一位科学家华立氏(Wallace)也得到了同样的结论。写了一篇文章寄给达尔文;要达尔文代为提出。达尔文不愿自己抢先发表而减低华立氏发现的功绩,遂把全盘事情交两位朋友处理。后来这两位朋友决定,把华立氏文章以及达尔文在1857年写给朋友的信和在1844年所作理论的撮要同时于1858年7月1日发表。达尔文这样谦让,固然是盛德,但最重要的是他给了我们一个“缓”的例子。他的生物进化论,因为自己觉得证据还没有十分充足,从开始想到以后,经过二十年还不肯发表:这就是缓。我以为缓字很重要。如果不能缓,也就不肯谨,不肯勤,不肯和了。
我今天讲的都是平淡无奇的话。最重要的意思是:做学问要能够养成“勤、谨、和、缓”的好习惯;有了好习惯,当然就有好的方法,好的结果。
5.3 方法与材料——充分的扩张研究的材料
(四十一年十二月六日在台湾大学演讲)
钱校长、各位先生、各位同学:
在三百多年以前,英国有一位哲学家叫做培根(Francis Bacon)。他可以说是鼓吹方法论革命的人。他有一个很有趣的譬喻;他将做学问的人运用材料比做三种动物。第一种人好比蜘蛛。他的材料不是从外面找来,而是从肚里面吐出来的。他用他自己无穷无尽的丝做成很多很好看的蜘蛛网。这种人叫做蜘蛛式的做学问的人。第二种人好比蚂蚁。他也找材料,但是找到了材料不会用,而堆积起来;好比蚂蚁遇到什么东西就背回洞里藏起来过冬,但是他不能够自己用这种材料做一番制造的工夫。这种做学问的人叫做蚂蚁式的学问家。第三种人可宝贵了,他们好比蜜蜂。蜜蜂飞出去到有花的地方,采取百花的精华;采了回来,自己加上一番制造的工夫,成了蜜糖。培根说,这是做学问人的最好的模范--蜜蜂式的学问家。我觉得这个意思,很可以作为我今天讲“方法与材料”的说明。
在民国十七年(西历1928年),台大前任校长傅斯年先生同我两个人在同一年差不多同时发表了两篇文章。他那时并没有看见我的文章,我也没有看见他的文章。事后大家看见了,都很感兴趣,因为都是同样的注重在方法与材料之间的关系。傅先生那篇文章题目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旨趣”。我那篇文章的题目是“治学的方法与材料”。都是特别提倡扩大研究的材料的范围,寻求书本以外的新材料的。
民国十五年,我第一次到欧洲,是为了去参加英国对庚子赔款问题的一个会议。不过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副作用(我自己认为是主要的作用),就是我要去看看伦敦、巴黎两处所藏的史坦因(Stein)、伯希和(Pelliot)两位先生在中国甘肃省敦煌所偷去的敦煌石室材料。我到法国的时候,傅斯年先生听说我在巴黎,也从德国柏林赶来。我们两个人同住一个地方,白天在巴黎的国家图书馆看敦煌的卷子,晚上到中国馆子吃饭,夜间每每谈到一两点钟。现在回忆起当时一段生活,实在是很值得纪念的。
就在那一年冬天,傅孟真先生从德国回到中国;回国不久,就往广东担任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并办了一个小规模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后来又应蔡孑民先生之邀,担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不久,在历史语言研究季刊第一本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旨趣”。因为我们平常都是找材料的人,所以他那篇文章特别注重材料的重要。这里面有几点是在他死后他的朋友们所常常引用的。他讲到中国三百多年的历史语言学的考据与古韵古音的考据,从顾亭林阎百诗这两个开山大师起,一直到十九世纪末年,二十世纪初年。在这三百多年当中,既然已经有人替我们开了一个新纪元,为什么现在还这样倒霉呢?傅先生对于这个问题,提出了三个最精辟的解答:
一、凡是能直接研究材料的就进步;凡是不能直接研究材料,只能间接研究材料的,或是研究前人所研究的材料或者研究前人所创造的材料系统的就退步。
二、凡一种学问能够扩充或扩张他的研究材料的便进步;凡不能扩张他的材料的便退步。
三、凡一种学问能够扩充他作研究时所应用的工具便进步;凡不能扩充他研究时应用的工具的便退步。(在这里,工具也视为材料的一种。)
所以傅先生在他这篇文章中的结论,认为中国历史语言学之所以能够在当年有光荣的历史,正是因为当时的顾亭林、阎百诗等大师能够开拓的用材料。后来所以哀歇倒霉,也正是因为题目固定了,材料不大扩充了,工具也不添新的了,所以倒霉下去。傅先生在那篇文章里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提出了三条工作旨趣:
一、保持顾亭林、阎百诗的遗训。要运用旧的新的材料,客观的处理实在的问题。因为解决问题而更发生新问题;因为新问题的解决更要求更多的材料。用材料来解决问题,运用旧的新的材料,客观地处理实在的问题,要保持顾亭林、阎百诗等在三百多年前地开拓精神。
二、始终就是扩张研究的材料,充分的扩张研究的材料。
三、扩充研究用的工具。
以上是傅先生在民国十七年--北伐还没有完成,北伐军事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已经提出的意见。他在这篇文章里面还发表了一个很伟大的梦想。他说我们最注意的是求新的材料。
但是在同一时期,--在1600-1675年这一段时期--西洋做学问的人是怎么样呢?西方学者的工作,由望远镜、显微镜的发明,产生了力学定律、化学定律,出了许多新的天文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生理学家。新的宇宙出现了。但是我们中国在这个时代,在学者顾亭林、阎百诗的领导下做了些什么呢?我们的材料是书本。顾亭林研究古韵,他的确是用新的方法,不过他所用的材料也还是书本。阎百诗研究古文尚书,也讲一点道理,有时候也出去看看,但是大部分的材料都是书本。这三百多年来研究语言学、文字学所用的材料都是书本。可是西方同他们同时代的人,像开普勒、伽利略、牛顿、哈维、波耳,他们研究学问所用的材料就不仅是书本;他们用作研究材料的是自然界的东西。从前人所看不清楚的天河,他们能够看清楚了;所看不见的卫星,他们能看见了;所看不出来的纤维组织,他们能看出来了。结果,他们奠定了三百年来新的科学的基础,给人类开辟了一个新的科学的世界。而我们这三百年来在学问上,虽然有了了不起的学者顾亭林、阎百诗做引导,虽然可以说也有“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但是因为材料的不同,弄来弄去离不开书本,结果,只有两部“皇清经解”做我们三百年来治学的成绩。这个成绩跟三百年来西方科学的成绩比起来,相差真不可以道理计。而这相差的原因,正可以说明傅先生的话:凡是能够扩充材料,用新材料的就进步;凡是不能扩充新的材料,只能研究旧的,间接的材料的就退步。我在那一篇文章里面有一张表,可以使我们从这七十五年很短的时间中,看出材料不但是可以限制了方法的使用,而且可以规定了研究的成绩如何。所以我那篇文章后面也有一个和傅先生类似的意见,就是说:做纸上的考证学,也得要跳过纸上的材料--老的材料,去找新的材料,才可以创造出有价值的成绩。我那篇文章虽然没有他那一种远大的大规模的计划,但是也可以作为他那篇历史上很重要的宣言的小小注脚。我们的结论都是一样的;所不同的地方是我始终没有他那样大规模的梦想:做学问的团体研究,集团研究(Corporate Research)。培根在三百多年前曾有过这种梦想--找许多人来分工合作,大规模的发现新的真理,新的意思,新的原则,新的原理;在西洋各国已经逐渐实现了。中国方面,丁文江先生在北平创立了中国地质调查所,可以说是在北方的一个最重要的学术研究团体,为团体研究、以搜集新材料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土。在民国十七年,中央研究院成立,尤其是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成立,在中国的语言学、历史学、考古学、人类学各方面,充分的使用了傅先生的远大的见识,搜罗了全国第一流的研究人才、专家学者,实地去调查、去发掘。例如,安阳的十五次发掘,以及其他八省五十五处的发掘,和全国各地语言语音的调查:这些工作,都是为扩充新的材料。除了地质调查所以外,历史语言研究所可以说是我们规模最大成绩最好的学术研究团体。我们也可以说,中国文史的学问,到了历史语言研究所成立以后才走上了完全现代化完全科学化的大路,这是培根在三百年前所梦想的团体研究的一个大成绩。
最后我感谢台湾大学给我这个机会--讲学。我很惭愧,因为没有充分准备。我最后一句话,还是我开头所说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在求证当中,自己应当自觉的批评自己的材料。材料不满意,再找新证据。这样,才能有新的材料发现;有新材料才可以使你研究有成绩、有结果、有进步。所以我还是要提一提台大前任校长傅先生的口号:“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文章内容来源于刘波学术,作者系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