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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伦理价值观与科幻叙事——略谈王晋康“活着”三部曲(上)
新闻来源:宁夏科普作家协会     作者:郭艳     发表时间:2022-12-06     阅读次数: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科技高速发展,日常生活伦理快速更迭,传统农耕文明日渐式微,身在加速度文明更迭中的中国人无疑经历着千年未有之大变局①。科幻文学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是脱离现实社会的存在,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优秀的科幻文学恰恰是时代精神特质的放大和变形,充满着符码的象征性意蕴。王晋康的科幻创作格局阔大,气势磅礴,具有苍凉悲怆的史诗特质。其叙事中,塑造了众多典型的科幻人物,凸显哲学、宗教和伦理对于科学思维的浸润,作品蕴含浓郁的文化乡愁和哲学反思。王晋康的“活着”三部曲分别为《逃出母宇宙》《天父地母》和《宇宙晶卵》,这三部科幻作品是其回眸当下科幻文学的内省之作,是对20世纪80年代科幻文学宏大叙事的致敬;是其对科学、哲学、宗教及文化的一次倾情拥抱,以东方哲学的玄思和人道主义的情怀对宇宙生命的礼赞;也是其一生创作的精彩收官,在某种程度上标志着曾经富含理想主义、道德激情和乐观情怀的中国科幻叙事的终结。

本文更多从人文视角来评价王晋康的三部长篇科幻文本,阐释其文本创作所蕴含的中国伦理价值以及科学思维中透视出的对于哲学、宗教的深度探求与思考。

一、末日叙事中的实践理性

王晋康出生在中华文明发祥地中原地区,作为20世纪40年代生人,他依然是深植在传统中的一代人。这一代从小对于农耕文化耳濡目染,对于中国式人伦日用的体悟是浸入到血脉深处的。他们又经历了从传统农业文明到现代城市文明的转型,可谓是在身心两个维度真切体验了中国社会的质变。这些体现在他的科幻创作中,一方面文本有着非常浓厚的地域和民族文化精神传承,另一方面又凝聚着现代经济文化转型期的精神情感特质。“活着”三部曲的第一部《逃出母宇宙》非常典型地呈现出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市场经济刚刚起步时的时代氛围。面对时代责任和使命,整个社会洋溢着创新开放的乐观精神,活跃着一个个面对危机却充满着干劲与斗志的时代人物。这些人物身上都深深地打上了20世纪80年代鲜明的时代精神烙印,这是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创业精神和传统儒家实践理性精神的神奇结合。整部小说的叙事动力即源自这样一群愿意实干的时代人物。

作为一部科幻小说,《逃出母宇宙》的叙事动力是“天灾”,属于末日灾难叙事。在“楚马格林发现”被论证后,文本聚焦人类未来面临的灾难,小说也获得了足够的叙事空间——摹写人类如何超越困境,逃离“天塌”。在各种科学设想和论证中,主人公们对科技和创新投以最大的关注和支持,小说中所有的叙事都围绕着如何通过高科技来逃离母宇宙。然而,除了对于科学天才楚天乐的叙述之外,小说用了非常大的篇幅推出了一个似乎和科学没有多少关系的官员——姬人锐。对于熟谙中国社会语境的作家来说,姬人锐这个人物是非常关键的,也是叙事文本中重要的动力源。面对地球的末日灾难,这个政坛新星敏锐地洞察了人类社会的重心会从资源争夺变成对宇宙空间加速度的研发。姬人锐从容解决了一批海内外人士在杞县集体自杀事件,显示出他对世道人心的揣摩与对人性拿捏的准确到位。他弃政从科,以自身的综合组织能力,协调各方面力量,推进“乐之友”这个民间科学组织的发展和壮大,他也成为“乐之友”的核心人物之一。超强的行动能力是姬人锐最为突出的特点,所以他才会被大家戏称为“上帝之鞭”。

面对“天塌”的灾难,姬人锐不是个体,而是一群人的代表。他们承担着时代的沉重与灾难,快速有效地行动着,给国人以信心和期望。众多科学家投身科学研发,以智慧和生命献祭科学;满身烟火气的官员姬人锐举着上帝之鞭,鞭策着大家以高科技的方式逃离灾难;山林闲居的马士奇拖着病残之躯,协助和支持科学天才楚天乐;政府高官贺国基给楚马提供雄厚的行政资源,推动航空航天的发展;科幻作家康不名以作家特有的想象力激发科学天才们拓展思维的边界……在三部长篇中,“乐之友”是代表中国顶尖科技水平的科学组织,一直本着“先走起来再找路”的路径,也正是所谓“先行其言而后从之”[1]97的儒家理性实践精神。他们在绝境中寻找出路,表现了中国人面对大灾难时的坚韧和智慧。所以中国往往因为时代的迫切需要和民族大义的精神感召而产生超越性的时代人物。“活着”三部曲塑造了不同阶层、不同身份和不同性格特征的诸多人物形象,所有实干家的行为都是为了助力楚天乐这类科学天才。这些人物带着中国社会特有的时代氛围和精神气质进入文本中,显示出中国各类精英人物在大灾难面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气概与胆识,他们秉承儒家“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信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些都显示出中国文化独有的入世的实践理性精神。

中国农耕文明“士农工商”四民结构中,农民占据重要地位,他们拥有不凡的智慧和创造力,而现代社会推动飞船制造和各类科技进步需要海量的资本,资本对于开拓宇宙疆土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由此褚富贵带着他的巨额资本出现在文本中,这体现出科幻作家敏锐的直觉。《天父地母》中的天父——褚富贵是个农民出身的冒险家,市场经济时代的暴发户,高科技时代的探险者,投资一线产业的资本大鳄。褚富贵具备农民式的质朴和狡猾,投资目的是为了“天塌”之后的留种;他具有商人的精明,会将资金投入到最有价值的交易中;他具备人类普遍的同情心和慈悲心,两次在苏醒之后决定重新冷冻,只为了完成对卵生人的守护。在宇观时代,褚富贵这类人恰恰是新航路的开拓者,是宇观文明的先行者。一如他们在经济大潮中追逐金钱和财富一般,他们会在新的宇宙法则中追逐最有价值和预期的东西,而对于无边无际的宇宙来说,深谙丛林法则的人往往更加具备开疆拓土的能力。农民的踏实能干,商人的眼光与投机,资本巨鳄的贪婪冷酷,冒险家的执着与胆识……褚富贵身上浓缩了中国现当代社会价值伦理的诸多面相,是科幻文学中非常独特的典型人物形象。

二、仁者与地球人的乡愁

国礼乐文化以“仁”[1]83为核心,以“礼”[1]298为形式,这种传统伦理架构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三部曲(尤其是前两部)的价值倾向。由此,三部长篇科幻小说在人性的维度上具有相当独特的东方文化色彩。鱼乐水是贯穿三部曲的重要人物,她在三部曲中显然是智者和仁者的象征,从某种角度来说更是中国礼乐文化的核心——“仁”的实践者。鱼乐水的名字显然来自中国古典文化——《庄子·秋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论语·雍也》:“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作者给予这位女性主人公的笔墨甚至于比科学天才楚天乐还要多。

第一部《逃出母宇宙》中,20世纪80年代的鱼乐水是个活力四射的年轻女记者,她受到现代科技昌明和个体自由价值观念的浸润,所言所行都带着明朗乐观的色调。她的父母是开明宽厚的知识分子,以人道主义的情怀做人做事,父母的言行对于鱼乐水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同时,时代氛围中对于探索未知事物的勇气,对于科技和科学的尊崇,对于人类命运的关切,等等,这些让这个富有青春活力的女孩在最美好的年龄嫁给了科学天才楚天乐。随着对于科学乃至宇宙自然规律的理解逐渐深入,更因为她独特的人格和品质,鱼乐水成为一个极具精神力量的人物。

鱼乐水何以会成为“乐之友”的精神象征?这和鱼乐水自身蕴含的中国式伦理价值和人文情怀是密不可分的。鱼乐水是楚天乐的妻子,然而他们却是无性婚姻。她和楚天乐也曾有过这样的约定:一旦无性婚姻成为不幸,她可以从中抽身而去。不过,鱼乐水却始终没有离开楚天乐,她和姬人锐也仅保持着柏拉图式的精神联系。因为在中国文化中,真正的“仁”的品德是“仁爱”,是具有牺牲精神的奉献且从内心以这种奉献为快乐。鱼乐水的无性婚姻中伴随着牺牲性的“克己”,这种克己既是身体的,更是精神的。中国文化中“礼”即是克己,而“礼”和“仁”是互为表里的。鱼乐水在无性婚姻中的克己是顺应自己心意的,从克己出发,抵达了她对于自身至善品性的修养。由此,她从“乐之友”的发起人之一,成为该组织的核心人物,甚至成为重要的精神象征。鱼乐水是《百年拾贝》的作者,以其漫长的一生见证了地球人如何努力“活着”的历史。她是人类走出地球、寻求外宇宙生存空间的坚定支持者和执行者,然而她却拒绝宇宙移民,以守望者的根性长眠在自己的守护地。在鱼乐水身上,寄托着作者异常复杂的文化重负和文化理想。对于科幻文学文本来说,鱼乐水的很多思维方式和情感特质都与科技理性、工具性和功利主义相悖,然而这些相悖的品质和思考正是中华文化人文情怀的体现,也是地球人永远眷念的古老乡愁和挽歌。

三、礼乐教化与地球文明的守护

三部曲的第二部——《天父地母》以G星人为主角,讲述了G星人如何从无到有,慢慢繁衍生息、发展壮大,并最终消灭地球人的故事。G星人重返地球,在毁灭地球人与重生地球文明的悖谬中,小说生动地刻画了最后一个地球人褚文姬,以及她以一己之力教化G星人的故事。在经历了导致智力衰退的“脑振波”伤害之后,人类重新进入了可怕的蒙昧和黑暗时期。靳逸飞因为“神级泡泡”,带着“乐之友”躲避灾变时期,一小群地球人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人类文明。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地球原住民被来自G星球的地球后代卵生人灭杀。作为地球人读到这样的文本叙事,难免会产生不适应感。然而小说主要表达的是地球人即便被异族(其实也是地球人后代)灭绝,地球文明最终还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延续。由此这部小说塑造了一个新地球人的地母——褚文姬。褚文姬是最后一个地球人(她恰恰是孕育着G星人的天父褚富贵的后代),而她却以教化的力量让地球文明通过G星人延续下来。

褚文姬是地球获得高度文明之后的受益者,具有这个文明涵养出来的完备的智慧、学识、文化以及艺术修养。作为最后一个人类幸存者,她原本抱着必死的心去复仇,却阴差阳错地成为G星人的教化者,并最终以自己的智识、教养、善良、仁爱和宽厚成为仇人的地母。褚文姬这个人物通过教化G星人,把地球人的现代文明内化到G星人的日常生活和行为规范中,对片面崇尚技术和武力的G星人起到了启蒙和教化作用。与此同时,在整个G星人发生脱胎换骨变化的过程中,小说也反思了智慧生物过度依赖技术和武力带来的巨大危害——当强力和技术统治一切(包括智慧生命的身体)的时候,高等智慧生命体还剩下多少真正属于生命体本身的乐趣?这的确是一个值得玩味和反思的问题。比如G星人发明了能量合剂、伺服机械、无数可以当作奴隶驱使的工蜂族等,然而这些在他们见识到地球人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琳琅满目的消费品,优雅漂亮的礼服,乃至文学、艺术带来的人与人之间更多的默契、互动与交流的时候,G星人的灵魂发生了断裂——到底该如何度过智慧生命体的一生?由此褚文姬这个地母形象不仅仅是教化者,也是人类文明自身的守护者。小说假想地球人整体的灭绝,G星人恐怖绝杀中的野蛮愚昧,被地母教化之后一如地球人一般歌舞升平的生活……这些都是在更深层面上反思当下人类自身面临的诸多问题,比如高科技与地球文明自身进程的关系,征服宇宙的使命与地球人生命意义之间的纠结,未来宇宙文明与地球文化之间的差异性,等等。对于人类来说,面向宇宙开疆辟土,寻找新的归宿,这可能是人类的宿命或者使命。然而地球毕竟是(现在是、未来也是)地球人自己的精神家园,地球文明承载着地球人生命的真正价值和意义。文章摘编自《科普创作评论》2022年第3作者系鲁迅文学院教研部主任、研究员郭艳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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