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的话]
尽管阿西莫夫(Isaac Asimov)“机器人三法则”在机器人伦理讨论中路人皆知,但“美国机器人文化”这种说法对学界来说还比较陌生。谈及西方早期机器人文化,学界经常会讨论捷克戏剧《罗素姆万能机器人》(Rossum’s Universal Robots,1920)或德国电影《大都会》(Metropolis,1926)等经典作品,或去追溯德国浪漫派作家E.T.A.霍夫曼(Ernst Theodor Amadeus Hoffmann)的小说《沙人》(Der Sandmann,1816)和法国作家利尔·亚当(l’Isle-Adam)的长篇小说《未来夏娃》(Metropolis,1886)。但随着相关研究的推进,美国早期机器人想象和叙事的独特性和学术价值开始显现出来。在19世纪的欧美机器人叙事中,《沙人》和《未来夏娃》是西欧浪漫派式的女性机器人叙事,而美国早期机器人叙事的起点也深受欧洲传统仿人自动机的影响(参见刘永谋、李尉博《自动机、机器人、赛博格:美国文化中机器人的三种想象》第一部分)。但从《大草原上的蒸汽人》(The Steam Man of the Prairies,1868)开始,美国早期机器人叙事开始裹挟工业革命等时代特色(参见黄亚菲《西方早期类人机器人想象的“蒸汽机时代”——从爱德华·埃利斯〈大草原上的蒸汽人〉谈起》)。同时,考虑到《莫克森的主人》(Moxon’s Master)中对智能和弑主机器的讨论,美国19世纪早期机器人想象足以摆脱欧陆传统的直接影响。它是时代精神和想象力的结晶,同时也是社会文化和群体心理的多棱镜。阿西莫夫《转圈》(Runaround,1942)、《双百人》(The Bicentennial Man,1976)等机器人叙事名篇的出现,让美国机器人文化大放异彩,尤其是在与机器人相关的伦理领域(关于《双百人》的研究参见荆祎澜《论〈双百人〉中机器人安德鲁“为人”的两种进路》)。20世纪机器人叙事随之进入黄金时代,机器人叙事也进入“美国时期”。本期“机器人人文研究”专栏三篇论文从机器人想象史和人机关系等角度深入讨论了美国机器人想象和叙事,大幅提高了美国机器人文化研究的广度和深度,值得机器人人文和技术人文研究学界的重点关注。
——主持人广州外语外贸大学
西方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
程林
“蒸汽机时代”(Steam Engineer Time)是兼具历史与科幻意味的复合表达,继查尔斯·福特(Charles Ford)“在蒸汽机时代到来之前,社会无法发现蒸汽机的用途”[1]的断言后,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在追溯“赛博格”概念时又再次阐释了该词所蕴含的变革意义:人们早已知道被压缩的蒸汽是有力量的,“古埃及人造了蒸汽机玩具来转动青铜球,但一直到蒸汽机时代我们才有了蒸汽机车。”[2]技术观念与现实的变革推动了科幻文学的崭露头角,尤其体现于受益于工业革命而飞速超越老牌资本主义强国的美国。富兰克林(Bruce Franklin)的《未来完成时》(Future Perfect)就曾描述美国文学界此时的盛况:19世纪,美国所有主要作家都写过科幻小说或是至少一部乌托邦小说,即使是二流作家[3]。但美国科幻黄金时代的源头,却并非仅仅是爱伦·坡(Edgar Allan Poe)、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这些主流作家所创作的科幻作品,兰顿指出,对美国科幻有更为直接影响的作品长久以来都被排除在主流文坛之外,即以爱德华·埃利斯(Edward Sylvester Ellis)1868年的《大草原上的蒸汽人》(The Steam Man of the Prairies)①为开端与代表的廉价小说(Dime Novel)②[4]。从这部作品开始,美国科幻出现了与传统严肃文学相异的通俗化、商业化、系列化、公式化的蒸汽人模式,这一模式在19世纪60—90年代广受追捧③,启蒙了一代美国民众与科幻创作者的技术想象。《大草原上的蒸汽人》是美国本土通俗科幻的发端之作,将被当时的媒体誉为具有时代象征的蒸汽人元素与流行的西部冒险故事结合起来:小发明家乘坐蒸汽人前往美国西部平原淘金,一路上借助他的机器朋友痛击群狼与灰熊,并成功带着黄金逃离印第安人的包围,最终衣锦还乡。故事中的蒸汽人形象具有开启西方早期类人机器人叙事“蒸汽机时代”的变革意味,既展现出不同文化与宗教背景下的人群对待新技术态度的想象性差异,也投射出美国公众对机器人技术的既有理解与未来推演。本文通过分析“蒸汽人”这一重要机器人想象亚类诞生的历史背景,并以《大草原上的蒸汽人》中蒸汽人形象的诞生背景、外形设定、性别划分、功能预期、接受情况与此五者间的相互关系为主线,探明文学想象中的蒸汽人何以成为时代技术的具身显现,及其在西方机器人叙事史中的承转作用,并以之管窥早期美国类人机器人想象的国别特色。
一 发明家的造物:机器人想象与技术现实
机器人在文学想象中不是新鲜话题,但它在“蒸汽机时代”之前并非完全由技术赋生。尽管彼时的机器人想象也能部分展现出时代技术的印痕,但它们想获得行动力则仍需借助“诸神与动物”的力量[5]。以古希腊神话中的青铜巨人塔罗斯为例,尽管其外形贴合该时期广泛运用于神像铸造的青铜工艺,但它行动的能力却来自奔涌于全身与神灵同源的灵血。当“灵血就像融化的铅一样喷涌而出”[6],塔罗斯只能轰然倒地。其后几个世纪的大阿尔巴特金属门卫传说、亚历山大黄金守卫传说、庇护五世的预言机器人传说中的机器人形象也被赋予了神秘色彩,技术描写的空白之中仍为魔力或神力等超自然力量的运用留下了空间,尤其是在炼金术式的制造过程,以及智者、祭司等特殊职业的制造者之中。直至科学革命与工业革命让科学观念与现实技术惠及普罗大众,机器人才得以承载时人对技术尚显青涩的想象与反思,成为发明家的技术造物。
在机器人想象的“蒸汽机时代”到来的前夜,坎佩伦(Wolfgang von Kempelen)1770年制造的“下象棋的土耳其人”已经被誉为18世纪最伟大的发明[7],并直接启发了文学创作。但它远超时代技术水平的智慧与能力,仍带有技术传说的意味,其文学回响半是恐慌半是讥诮。霍夫曼(E. T. A. Hoffmann)1814年的《仿人自动机》(Die Automate)中的土耳其预言家就成为混乱之源,爱伦·坡1836年发表的《梅尔策尔的棋手》(Maelzel’s Chess-Player)更是暗示一切不过是欺世闹剧。诞生于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的《大草原上的蒸汽人》不仅代表着机器人想象的“蒸汽机时代”的到来,也开启了机器人作为尖端技术象征的风潮。这一文学形象的诞生同样与现实技术有关,即新泽西州的年轻工程师德雷德里克(Zadoc Dederick)于1868年所制造的,被誉为“新兴工业时代的完美象征”[8]的蒸汽人。不同于欧洲大陆上技术传说式的土耳其人,德雷德里克的蒸汽人甚至达不到发明者预设的时速。但其依旧作为技术符号引发了公众的探索与讨论热情,《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科学美国人》(Scientific American)等主流媒体都对其进行了追踪报道。
图 1 工程师德雷德里克所制造“蒸汽人”的早期影像(1868,现藏纽约公共图书馆)
蒸汽人的文学想象在出现伊始就与超自然力自觉保持着距离,不过是“没有人类智慧,但每小时差不多能跑60英里的东西(Thing)”[9]10,埃利斯对既有技术进行了相当克制的未来推演。但《大草原上的蒸汽人》的受欢迎程度仍是空前的,不仅一版再版,还引来许多模仿者,如“弗兰克·瑞德”系列中的蒸汽人想象就是对埃利斯的直接模仿,而该系列中的电子人想象也不过是电气革命版本的蒸汽人变体。在埃利斯的作品受人关注的同时,蒸汽人形象也不断地穿梭于现实与文学之间,其流行度不亚于今日之元宇宙或赛博朋克。1869—1876年间的美国几乎每一年都有新的蒸汽人诞生④。在1876年费城百年博览会上,蒸汽人系列成为机械展厅的宠儿,并直接推动了《大草原上的蒸汽人》的又一次再版。
图 2 以“大草原上的蒸汽人”为主题的比尔德“美国小说”系列(1868)
作为美国早期类人机器人想象重要类型之一的蒸汽人呈现出如下的特征:第一,机器人制造者不再是神灵或智者,而是发明家;第二,赋生机器人的不再是超自然力,而是文学对现实技术的近未来推演;第三,机器人没有智能与情感。美国公众对机器人的最初印象就来自这些沉默的无智慧机器,不过美国文学想象中的机器人很快就实现了智能乃至情感的升级,出现了如1899年的《莫克森的主人》(Moxon’s Master)等作品中具有反叛意味的机器人形象,而1938年之后阿西莫夫(Isaac Asimov)的一系列以机器人为主角的小说也很快迎来崭露头角的机会,开启了更为严肃的人机关系探讨。但形象的简单并不意味着蒸汽人就失去探讨的价值,它是早期欧洲类人机器人想象之后,当代类人机器人想象之前最具代表性的形象。不仅是作为时代象征的蒸汽机技术的具身化显现,也展现出年轻的美国机器人文学脱欧入美的探索之路,背后隐含着多种文化与技术观念之间的抵牾与会通,这尤其体现在蒸汽人的外在形象与内在功能的冲突与融合上。
二 外形设定:多元文化视野下的类人机器
类人性是埃利斯的蒸汽人在外形上最为显著的特性,也为受其影响的模仿之作所继承。该属性从命名中就可窥见端倪,“Steam man”的字面意思是“蒸汽驱动的人”,实际指代的却是“蒸汽驱动的人形机器”。这种提法也并非只出现在美国早期机器人想象中,“Android”与“Maschinen-Mensch”这两个欧洲文学中的机器人表达就与之含义相近。前者因1886年的《未来夏娃》(L’ève Future)而受到广泛关注,后者则来自1927年的德国科幻作品《大都会》(Metropolis)。三个词都偏重机器人似人的外形⑤,但《未来夏娃》和《大都会》中的机器人在故事情节中不仅拥有人形,还能模仿人类,甚至能获得人类的倾慕,蒸汽人在文本中的主要功能却只是交通工具。它的外形不仅与实际功能错位,还带有可以规避的恐怖元素:在布雷纳德的精心打造下,蒸汽人反而拥有了“让人恐惧的眼睛”“裂口大笑的嘴巴”[9]3-4,并被饰以人类的装束——被漆得闪闪发光的黑色炉管帽。将蒸汽人造为人形其实并无必要,只是徒增制造难度,并使观者感到恐惑。
蒸汽人外形上的这些不和谐之处与欧洲早期类人机器人叙事的恶托邦传统遥相呼应,都受到创生欲望与基督教文化的交替影响。人类复制自己的野心促使机器被造为人形,甚至在彼时的欧洲“机器对人亦步亦趋的模仿是机械师技艺的最高评判标准”[10]。但与之同时,这种造人行为又会招来信仰的谴责,因为创生在基督教文化中是上帝的权力。《沙人》(Der Sandmann)的情节就是这种矛盾的典型显现,恐惑人偶诱使主人公沉沦,又引得他发疯。有学者指出,“机器人叙事的惯性悲剧结局的文化根源是基督教伦理”[11],无端被消极化的蒸汽人外形也与此有关。蒸汽人故事呼应着这种恶托邦叙事,当蒸汽人疾步于盛产黄金的北美草原之上时,也落入人类的凝视之中,这一因为类人性而状似拥有生命的怪异形象也往往使不同角色在初见它时都感到恐惑不安。同时这个故事又受到工业革命时期美国技术狂热情绪的直接影响,文本中众多角色对这一类人机器人形象的观察与接受过程,也展示出其与欧洲早期类人机器人叙事同中有异的探索式风格。故事中其他角色对待蒸汽人的不同态度也暗含不同文化与宗教背景的人在接受机器人技术过程中观念变化的想象性差异,侧面显示出美国的文化熔炉属性对早期文学想象的影响,这尤其体现在埃利斯对美国北部的霍普金斯、来自爱尔兰的麦克斯奎斯与印第安原住民三类不同形象的刻画之上。
霍普金斯和麦克斯奎斯是与主人公布雷纳德一同淘金的队友,也是作者所设置的工业资本主义文化与天主教文化对照组,他们对待蒸汽人的态度差异与各自的文化背景相关。小说开篇就是二人在草原上望见蒸汽人从远方驶来,都将其当作恶魔而感到恐惑不安。惊呼之后,“两个人毫不意外地把手上的淘金工作停了好几分钟,去张望那个奇怪的鬼魅(Apparition),心中充满了近似于迷信(Superstitious)的感受”[9]6。他们所受到的视觉冲击首先来自蒸汽人似人而非人的外形,但二者观察后的反应则截然不同。当麦克斯奎斯富有想象力地惊呼蒸汽人是被其妻子勒住缰绳的鬼魂时,霍普金斯已经发现了其操作者是一个人类小男孩。霍普金斯在随后的观察中飞速把握了蒸汽人的能够像生物一样运行的原理,甚至向布雷纳德提出了改进意见,此时麦克斯奎斯仍会被蒸汽人的汽笛声惊得连连后退。而后三人相约同行,布雷纳德提议教他们驾驶蒸汽人以便将其当作交通工具,两者的反应也大为不同。霍普金斯兴奋地立马尝试,并表示:“我出生前就知道这玩意儿该怎么使。”[9]8麦克斯奎斯则十分抗拒,“我从来没有骑过这种恶魔”[9]8,在多次劝说下才勉强尝试。
尽管小说创作于美国南北战争之后,但美国北方在彼时仍代表着先进的技术。霍普金斯来自受工业资产阶级治下的美国北方,还曾供职于手枪工厂,因而很快就从既往所接受的技术观念之中完成了对蒸汽人的定位,并以之祛除其神秘性。而麦克斯奎斯则来自爱尔兰,文中并没有交代他来到美国之前的情况,但根据历史背景,他极有可能是在1845—1852年的爱尔兰大饥荒时期,自己或者跟随其父辈来到新大陆讨生活的爱尔兰年轻人的缩影。英国的主要宗教信仰彼时已经转向了新教,而爱尔兰人却是虔诚的天主教徒,麦克斯奎斯的家乡巴利达夫更是如此。天主教的教规比新教更为严格,所遵循的《圣经》教义也更多,因而他在故事中需要比同伴用更长时间来接受这种带有渎神嫌疑的人造物也就不难理解了。
印第安人在文中与蒸汽人的三次交锋也可视为本土原始文化与外来技术文化之间的碰撞,不同于霍普金斯的瞬间了然,或者麦克斯奎斯的长期恐惧,印第安人对巨大机器人的祛魅过程历时更长、层级更丰富。印第安人在铁道旁初遇蒸汽人时也表现出了对这个人形生物的恐惧,但他们很快就从惊慌中走出,策马追逐蒸汽人想一探究竟,但这次初尝试未能如愿解密。灰狼之战时印第安人迎来了与蒸汽人第二次正面交锋的机会,他们审慎地远远包围蒸汽人,而后勇敢发起突击,随即发现蒸汽人不过是装着螺丝的工具,一旦没有人类的驾驶,就会完全失去行动力。他们就此实现了对蒸汽人的祛魅,开始展开反攻,但布雷纳德驾驶着蒸汽人侥幸逃脱。印第安人在与蒸汽人的第三次交锋时就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他们巧用洼地围困蒸汽人,布雷纳德不得不设计引爆蒸汽人,才使这支淘金小队得以脱身。但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当时美国社会与原住民交流的受阻,埃利斯对印第安人的描述多出于白人群体的想象,将其视为原始、古老、蛮荒的民族。因而文本中所有印第安人几乎都脸谱式地展现出了相信万物有灵的萨满文化传统,即迅速将机器人视作可以与之沟通的陌生有灵主体,而非基督教意义上的恶魔。
蒸汽人因其似人非人的外形而使人在初见中感到恐惧,也折射出美国社会最初对新技术的整体态度。作者借布雷纳德之口提到,“当一艘蒸汽船登上哈德逊河时,许多人认为它是世界毁灭前的征兆”[9]24,第一台蒸汽人奔走在草原之时也引发了同样的恐慌。但新技术很快被接受,不论是霍普金斯、麦克斯奎斯还是印第安原住民都在观察后不再将蒸汽人当作未知的恶魔,而视之为能够帮助人类的工具,同时期欧洲文学中的机器人(人造人)却又重新获得了恶魔般的力量。这种差异化的文学表达,也与欧美两地的工业革命进程不同有关。当美国正处于工业革命红利期时,欧洲已经出现了卢德运动、法国里昂工人起义、英国宪章运动、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以及随过度工业生产而来的环境问题,工人们将不满的情绪部分转嫁到机器之上,通过打砸机器的方式来表达自身的态度与立场。美国早期机器人叙事让机器人不再拥有智能,或是只能通过简单的装置做出近似于人类智慧驱动下的动作,也是其与欧洲传统之间的重要差异。这不仅与其现实技术发展有关,也显示出当时美国社会对技术驾驭的绝对自信,因为无智能也就意味着不存在反叛的危险。三蒸汽人性别:实用机器的多重功能
蒸汽人形象与此前的机器人想象的另一个核心差异则体现在机器人性别问题中,该问题一直是机器人人文研究中的重要话题。许森在《大都会》的研究中指出:“当机器开始被视为恶魔般的、难以解释的威胁,混乱与毁灭的征兆……作家们就开始把类人机器人想象成女性。”[12]但这种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式的欧洲机器人研究在蒸汽人这类美国早期类人机器人想象中似乎并不适用,蒸汽人所代表的性别划分标准更具实用属性,主要与传统社会性别分工有关。当机器人负责家务、陪伴、表演等职责时,作者们将其当作女性,如1893年的《未来可能性故事集》(A Possible Tale of the Near Future)中的全自动女仆,而当机器人负责冒险、战斗、守卫等职责时,作者们就为其贴上男性的标签,如埃利斯的蒸汽人尽管本身并无性别,但其造主却视它为男性,并称其为沉默的“绅士”或“巨人”(Giant)⑥。文本中蒸汽人的功能可被分为表里两层,而这些功能共同赋予这一形象以男性气质,并使之成为殖民掠夺的技术辅助。
蒸汽人的表层功能是交通工具,它需要搭载主人公一行前往美国西部大草原淘金。在此意义上,蒸汽人如同性能更优异的火车,作者在行文中也的确常常将其速度与火车相较以凸显其优越的性能,还细致描写了位于蒸汽人鼻子部位的哨子,如何像火车汽笛一般尖鸣。这种比较源自特殊的历史语境,美国的铁路线总长在1850年超过英国,达到9000余英里,成为世界上铁路线最长的国家。美国国民的技术热情也部分地寄寓于遍布全国的铁轨与火车中,这一形象随之被投射进文学想象,其不仅连接起了此地与远方,也带来了文明间的冲突与抵牾。与蒸汽人故事同期的异域冒险叙事也往往与殖民主义有直接联系,即使是在科幻作品之中。题名中大草原(Prairies)的原型是印第安人所居住的加利福尼亚太平洋沿岸和中央谷地,这也是1848年开始的淘金热中重要的金矿产地,此时美国西进运动也进入了新的阶段,一列列火车将希望从印第安人处牟取暴利的淘金者与美国军队运往了美国西部。
蒸汽人的深层功能则是增益男性残缺身体的假体(Prosthetics),它帮助布雷纳德这个“驼背,矮小”[9]18甚至是“畸形”[9]21的个体获得非凡的行动力,同时也被期待能够帮助他在与印第安人的交锋中取得胜利。布朗(Bill Brown)指出,《大草原上的蒸汽人》在“合理化假体技术,使得(白人)个体在身体上的差异及人工增补成为寻常事物”,技术治愈了参与非正义战争的士兵在战场上所失去的肢体,也弥补了奴隶主因失去“奴隶劳动”而产生的缺憾[13],后者在爱伦·坡同期的作品《被用光的人》(The Man That Was Used Up)中体现得更为显著,在内战中失去四肢的准将也可以借助商品化的假体变为社交场上的翩翩美男。但坡的作品中充斥着对“奇妙的发明时代”与伪善战犯的辛辣嘲讽,埃利斯则不然。《大草原上的蒸汽人》将印第安人写作肆意屠杀沉船幸存者的野蛮种族,布雷纳德也数次使用蒸汽人来愚弄乃至对抗印第安人并蔑称其为“红皮人”(Red skin),在第十四章中出现的高大猎人试图夺走布雷纳德的蒸汽人,也正是因为它是如此适合“追击红皮人”[9]71。在1876年由金矿问题所引发的小巨角河战役中,印第安原住民大败美国骑兵。这一事件引发舆情,并直接推动这本白人在战斗中屡占上风的小说再版。这些情节一直为研究者所诟病,认为其带有原始的技术狂热与低劣的种族主义[14]。
与之同时,彼时美国甚嚣尘上的进步论也在蒸汽人的技术增益中有所展现,并显露出“美国梦”的早期雏形。假体在与印第安人的决战中被引爆并不意味着故事的终结,布雷纳德最终靠着掠夺印第安人所得来的财富过上优渥的生活并进入美国最好的大学,他下定决心要造一个“能够表现得比之前的蒸汽人更精妙的蒸汽人”[9]51。虽然《大草原上的蒸汽人》这一结尾似乎暗示着会有续作,但这本书只是多次再版,并未再出续作。不过在比尔德公司(Beadle)出版该小说的同一年,图西公司(Tousey)就模仿蒸汽人模式开始推出“弗兰克·瑞德”(“Frank Reade”)系列。来自纽约的发明家瑞德和他的儿子小瑞德不断制造出不同的机器人以便前往异域探险,并用这种先进的技术使原住民折服。他们的足迹遍布美国西部、墨西哥和加拿大。“文明种族”反复运用技术战胜“野蛮种族”的重复结构赋予了蒸汽人模式以技术传奇(Technological Romance)的意味,也使之带有民粹主义式的吸引力,即任何男孩都可以成为发明家中一员的诱惑。
组图 1 左图为《弗兰克·瑞德和他的平原蒸汽人:西部惊悚故事》封面,中间图为《小弗兰克·瑞德和他的新蒸汽人,或年轻发明家的远西之旅》封面,右图为《电子人:或,小弗兰克·瑞德在澳洲》封面⑦
蒸汽人的男性气质就来自其表里两层功能,这也使得蒸汽人呈现出具有侵略性的殖民主义与民粹主义色彩,近似于后世影视作品中常见的战争机器人形象。蒸汽人所代表的以实用属性为内核的性别划分标准在19世纪中后期的美国类人机器人想象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在1876—1898年间出版百余部的“弗兰克·瑞德”系列、1899年的《埃利的自动女佣》(Ely’s Automatic Housemaid)等作品都显示出近似的特征。与此同时,这种划分标准在美国早期类人机器人想象中也并非普遍适用,因为即使同一对象的性别也不固定。比如蒸汽人的对等物火车与远方和冒险有关,也常因为形状被当作阳具的象征,因而通常认为其具有男性气质。但火车在部分文学作品中被描述为“呛喉的尤物”[15]“喉音尖亮的美人”[16],此时的性别判定标准就由社会分工流向了凝视者意图。
四 结语
在西方机器人想象的文学长廊中,蒸汽人显得朴素而单调,它不像早期作品中动辄拥有蛊惑人心力量的超自然力造物,也不像后世创作中拥有高等科技智能的未来产物,而只是漫长冒险路途上的沉默旅伴。但这一形象具有深远的文学史意义与社会意义,可以被视为美国类人机器人想象的发端之作(相较之下,爱伦·坡与梅尔维尔创作时间早于埃利斯的作品的机器人形象则更具欧洲风格)。蒸汽人想象开启了美国早期类人机器人想象中的“蒸汽机时代”,出现于通俗科幻中的机器人形象直至20世纪初期都或多或少带有蒸汽人的痕迹,尤其是在廉价杂志与低俗杂志之中。尽管蒸汽人离当代机器人形象还有一段距离,也仍旧被视作蒸汽朋克的滥觞,甚至被追认为“19世纪的蒸汽朋克机器人”[17]。这个美国本土机器人想象是美国的历史之镜,其诞生背景、外形设定、性别划分、功能预期与接受情况都极具典型性,不仅映照出美国多元文化共存状态的初步形成,还见证并参与了美国文学拥有本土文学风格的特殊时刻。不过虽然蒸汽人模式流行一时,但由于在这类作品中的机器人形象只是沉默工具,较少涉及人机关系的探讨,加之其后续作品的情节渐趋媚俗与套路化,并且带有常被诟病的种族主义与民粹主义色彩,因而美国科幻中的类人机器人形象很快就步入了阿西莫夫时代。(文章内容来源于《科普创作评论》,作者系黄亚菲,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国际语言文化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为当代西方文论与英语科幻文学。)
注释
①《大草原上的蒸汽人》是1868年所发行的初版之名,在1876年费城博览会与“小巨角河战役”后,该文应时重印,更名为《巨猛猎人,或大草原上的蒸汽人》( The Huge Hunter ;Or , The Steam Man of the Prairies , 1876 ),1868—1904 年间,该书重印了 6 次(分别是在 1869、1876、1882、1885、1888、1904 年),为行文简洁,文本统一使用《大草原上的蒸汽人》一名。
②为凸显这类小说的印刷特点,也有“纸面小说”或“纸浆小说”等译法。其中“Dime”意为 10 分铸币,强调这类杂志低廉的造价与售价,因而本文均译作“廉价小说”。该类杂志的主要受众是下层人民与儿童,因而篇幅短小,笔法轻松,尤其盛行于19世纪60—90年代的美国,后因出版业发展而被纸张更为鲜艳、内容更为多元的低俗小说(Pulp Novel)替代。
③其中影响力最大的是本文所提及的《大草原上的蒸汽人》,及其模仿之作“弗兰克·瑞德”系列男孩发明家小说,后者更新至 1898 年,发表共计 192 部,风靡一时。
④1869 年的蒸汽大王(T.J.Winans)的蒸汽人;1870 年的莫里森(E.R.Morrison)的蒸汽人;1872 年的长腿的蒸汽步行机(发明者不详);1875 年的马戏团(W.W.Cole)的蒸汽人;1876 年的费城百年博览会(F.Goodwin)的蒸汽人。
⑤“Android”的词根词缀分别意为 “人或男人的”(andro-),“具有或类似某种外形的”(-oid)。“Maschinen”则意为“机器”,“Mensch”意为“人”。
⑥汉语中的“巨人”并无明显的性别属性,但在英语中“Giant”一般被默认为男性,因为还有与之相对应的“Giantess”一词。
⑦原书名分别为:Frank Reade And His Steam Man Of The Plains:The Terror Of The West;Frank Reade,Jr.,and His New Steam Man,or,the Young Inventor’s Trip to the Far West;The Electric Man:Or,Frank Reade Junior In Australia。
参考文献
[1] FORD C. Lo! [M]. New York:Cosimo Classics,2004.
[2] GIBSON W. Googling the Cyborg[M]//Distrust That Particular Flavor. New York:G.P. Putnam’s Sons,2012.
[3] FRANKLIN B. Future Perfect:American Science Fiction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M].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6.
[4] LANDON B. Science fiction after 1900:from the Steam man to the stars[M]. 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97.
[5] 雅筑安·梅尔 . 天工·诸神·机械人 [M]. 恺易纬,译 . 新北:八旗文化,2019.
[6] 阿波罗尼俄斯 . 阿尔戈英雄纪 [M]. 罗逍然,译 . 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
[7] FABER M. Der Schachautomat des Baron von Kempelen[M]. Dortmund:Harenberg,1983.
[8] DUSTIN A. The American Robot[M].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20.
[9] ELLIS E. The Huge Hunter;Or,The Steam Man of the Prairies[M]. 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2016.
[10] 程林 . 奴仆、镜像与它者:西方早期类人机器人想象 [J]. 文艺争鸣,2020(7):107-112.
[11] 程林 . 德国科幻《大都会》中的女性机器人形象解析 [J]. 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45(3):112-116.
[12] HUYSSEN A. The Vamp and the Machine:Technology and Sexuality in Fritz Langs Metropolis[J]. New German Critique,1981/82(24/25) :226.
[13] BROWN B. Science Fiction,the World’s Fair,and the Prosthetics of Empire,1910—1915[M]//Cultures of United States Imperialism.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3.
[14] DAVIDWINGROVE B. Trillion Year spree[M]. London:Paladin Books,1988.
[15] 彼得·盖伊 . 施尼兹勒的世纪:中产阶级文化的形成,1815—1914[M]. 梁永安,译 .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16] 惠特曼 . 致冬日的一个火车头 [M]// 惠特曼 . 草叶集 . 赵萝蕤,译 .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
[17] DAN R. Famous Robot and cyborg[M]. Barnsley:Pen & Sword Books Ltd,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