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1997年10月回国,弹指一挥间25年过去了。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不仅有专业知识的进步,而且有思想认识的提高。更重要的是,我的这个人生阶段正好赶上了世界科学的变革期和中国科学的发展期,赶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能让我展现自己之大舞台,其中就包括了有利于我进行科普创作的各种机会。早在2001年,我就试着写出了“世纪之交的生物学基础研究”一文,从生命科学的主导力量、研究模式、思维方式、研究技术、交叉研究和投入产出等六个方面谈了我的感悟和思考。这篇2000字的短文当年发表于《生命的化学》杂志,由此也开始了我的科普创作之旅。
2007年,我的第一本科普文集《后基因组时代的思考》由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共汇集了33篇生命科学相关的科普文章。我在该书的“自序”中写道:“作者生而逢时,既得到了系统的经典生物实验科学的教育与训练,又参与了后基因组时代的科学研究工作。在这个‘跨世纪’的过程中,作者就像20世纪初的物理学家面对物理学危机那样深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科学中众多发现的震撼、各种观点的冲击、诸多问题的困扰。由此引发了作者一次次的思考。”此为我的科普创作经历之第一阶段,写作内容主要涉及生命科学,尤其是系统生物学领域。
随后几年,我因研究工作和行政事务的繁忙而疏于笔耕。2016年,在一位同事兼朋友的鼓励下,我不仅又拿起了笔,而且勇敢地闯进了新世界——自媒体,开设了一个“吾家睿见”的微信公众号。在这个公众号的第一篇题为“拥抱‘碎片’——我的开‘公’宣言”中,我表达了这样的想法:“随着现代科技的进步,我们终于创造出了一个人人参与、日新月异的思想世界。显然,这样的思想世界肯定是一个‘碎片’唱主角的世界”。我此时也形成了一种融会贯通的跨学科思考能力,并借此对不同的学科和不同的主题写出了具有自己特定视角的文章;其中有几百字的小小碎片,也有数千字到上万字的大块文章。此为我的科普创作经历之第二阶段,写作内容涉及到生命健康、科研管理和科学文化等多个领域。
最让我费尽心力和脑力的一件事是《生物学是什么》的写作。早在2008年,我就答应了北京大学出版社杨书澜编辑之邀,为该出版社的《自然科学是什么》丛书系列写一本《生物学是什么》。我起初认为这是一个很容易写的科普书。但是,在为这个主题所做的前期材料准备和书稿构思的过程中,发现我给自己找了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工作。面对自找的挑战,我拿出了“十年磨一剑”的功夫,终于在2020年把书稿交给了出版社。“功夫不负有心人”,《生物学是什么》一书成为了我的科普创作经历中的一个“里程碑”。
在这些年的科普创作过程中,我一边学习一边实践,不仅形成了自己的个人写作风格,而且对科普创作有了从感性到理性的认识。趁着回国25周年之际,我梳理了一下关于科普文字创作的个人之见,主要涉及到三个方面:传播媒介、表现形式、内容表述。在此就教于各位有识之士。
新瓶装新酒
个人科普创作所借助的经典传播媒介主要是文字,或写成文章在期刊发表,或形成书稿由出版社发行。在科技发达的今天,传播媒介有了更多的选择,音频和视频手段也成为了个人创作的重要手段。更重要的是,随着互联网和移动通讯的普及,文字的传播也从静态的印刷品为主转变到了动态的电子产品为主;微博和微信等已成为我国民众获取文字信息的基本途径。
这些新型的信息技术催生了微信公众号等各种“自媒体”,为个体的科普创作提供了更便捷、更强大的传播平台。自2016年开设“吾家睿见”公号至今,我在上面已经发表了近百篇文章,并得到了1万多人的关注。在这个过程中,我充分感受到了这类“自媒体”的传播力量。
这类新型传播平台与传统的纸质媒体最重要的一个区别就在于,作品在“自媒体”上的发布基本上是由自己控制,缺少传统纸质媒体传播过程中的“同行评议”(peer review),甚至没有一个文字编辑为自己的文稿把关。因此,如何保证作品、尤其是原创作品具有较好的内容质量和文字质量是一个创作者需要面对的挑战。虽然科普创作通常建立在已有的知识基础上,但也不能停留在简单地复述现存的知识,尤其是原创科普作品一定要有新颖性。我国政府对科普创作有着很高的期望。国务院在2021年发布了《全民科学素质行动规划纲要(2021—2035年)》(以下简称《纲要》),其原则之一就是:“推动科普内容、形式和手段等创新提升,提高科普的知识含量,满足全社会对高质量科普的需求”。
需要指出的是,一旦作者能够把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之品牌做好,将有助于其在期刊等传统纸质媒体的影响力。我本人与一本“中国科技核心期刊”——《生命科学》之间的互动就是这样一个成功的案例。该刊按惯例要对稿件进行初审和外审,发表一份文稿通常需要2到3个月。该刊去年末给我开设了一个专栏——“睿观察”,并免去审稿过程。该刊主编赵国屏老师为此写了一个“编者的话”,其中有这样一段:“目前这个与大家见面的《睿观察》,顾名思义,就是‘家睿对科学的观察’。为了展示其特色,编辑部与吴家睿研究员协商,形成共识:编辑部原则上不对专栏文章稿件采用常规的审稿流程,吴家睿研究员相应自负文责。我们期望,这样的运作,将有利于提升文章的活力,也提高发表的效率”。
总之,用好“自媒体”等新型传播平台进行科普创作的关键是古人早已说过的“慎独”——“自媒体”能够让你不受他人约束地展现出自己独特的观点和风格,但却不要因此就不负责任地滥用这种权利。
语不惊人笔才休
要看到,在今天我们所处的时代,存在着一种“娱乐致死”的风气;此外,“标题党”也弥漫在各种媒体。毋庸讳言,这些表现形式对当前的科普创作同样有着很大的影响。显然,任何一种内容,哪怕只是一句话,都可以采用不同的表现形式;科普作品也不例外。对我来说,在科普创作中选择的个人表达风格是“洗尽铅华”——在自己的所有文字写作中尽可能少用形容词,更不能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卖弄学问或故作高深。
借此要想谈一谈我的科普观。科普文章虽然是进行科学的普及,但普及不等同于把科学幼稚化,更不是科学的庸俗化。科普的根本目标是要提升民众的科学素质。何为科学素质?在《纲要》里是这样定义的:“公民具备科学素质是指崇尚科学精神,树立科学思想,掌握基本科学方法,了解必要科技知识,并具有应用其分析判断事物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科普的表现形式的确需要注意通俗易懂,但并非借此把科学知识消解成娱乐作品,更不能把支撑科学知识的科学精神给省略掉——逻辑必须清晰,理性必须弘扬。
由此引伸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科普作品的创作者和读者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从“普及”一词很容易被理解为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但在我看来,这应该是一种“朋友”关系。对朋友而言,最重要的是相互之间的尊重。把科学知识幼稚化或者娱乐化,不仅是对科学的不尊重,而且也是对读者的不尊重。我写科普文章就好像是与读者一起去攀登科学之“山”,一边聊着自己看到的风景,一边谈着自己的感悟,偶尔讨论一下爬山的路径。每当我重读自己发表的文章,我真切地感受到作为一个读者的心态——这样的文章我愿意读,不仅有收获,而且很舒服。
还有一点值得讨论的:如今音频、视频等非文字的表现形式已经被广泛用于科普创作;甚至《Cell》等许多科技期刊在刊登研究论文时,除了保持传统的文字摘要以外,还让作者提供了一张具有科普性质的图像摘要。那么,用文字创作科普作品在今天这样一个“图像时代”还有价值吗?我的回答是“Yes”,而且是不可替代的。首先,文字不同于图像的主要区别是,后者偏感性思维,而前者重理性思维;尤其是好的文字,不仅仅是传递具体的知识,更重要的是传播抽象的思想。其次,文字作品让读者具有更大的学习自主性,不仅能够自主决定阅读方式和内容取舍,而且还可以通过阅读推动自我反思或与作者进行思想交流。对科普创作而言,文字还有一个特点,作者可以通过文本表达方式控制阅读的难度。
今天有些科普作品把科学知识以幼稚化的形式进行表达,让读者在阅读时可以不用动脑筋而简单地进行吸收。但在我看来,这种科普“软文”对普及科学知识而言并不是一个理想的方式。高质量的科普文章需要具有一定的深度和难度,从而让读者在阅读中调动其主观能动性,使其在理解和掌握科学知识的过程中需要像登山一样付出一定的努力,而非“如履平地”似的阅读。传递科学知识只是进行科普创作的任务之一,弘扬科学的批判精神和提高理性思维能力也是科普创作要完成的主要任务。这样的科普创作才能真正体现出《纲要》所希望的那样“传递科学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
放之四海皆可读
传统的科普创作中有一个基本的“行规”,即作者在进行科普创作时通常都会给自己划定一个相应的读者范围。常用的划定标准之一是教育程度,如专门针对中学生或者针对大学生的科普作品;另外一个常用标准是专业范围,如针对生物学爱好者或者针对物理学爱好者的专业性科普读物。读者范围的划定显然可以让作者在创作时有针对性地选择文字的表述方式、知识的覆盖范围和内容的深浅程度。
然而,这种科普创作范式目前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在当今这个大数据时代,信息和知识不再是稀缺资源,科普产品也呈现了前所未有的丰富,尤其是电子科普产品,如中国科协主办的“中国科普”网站,以及互联网企业主办的“搜狗百科”和“维基百科”等大型知识网站;更何况与科普相关的还有数量庞大的博客和微信公众号等各种自媒体。更重要的是,这些电子科普知识很容易被民众利用互联网和移动通讯进行搜索和获取。这就使得广大科普受众的知识背景和教育水平不再像过去那样有着明晰的边界。此外,这些海量的电子科普产品不仅覆盖面广,涉及到科学知识的方方面面,而且它们更新很快,并往往及时地介绍最新的科研进展。由此给创作者提出了另外一个难题:如何让其原创作品中的内容具有新颖性和独特性?
针对科普创作的新挑战,我在写作《生物学是什么》的时候作了如下考虑:该书的整个框架不按照生物学各学科之间的经典关系进行架构,其具体内容也不围绕着专业知识点进行复述。基于自己数十年从事生物学研究的经历,我以生命的本质特性和其主要的运行规律为该书的主线,系统地展开相关的生物学理论与知识的介绍和分析,依据个人的感悟为读者打开一个个视角独特的知识之“窗”。这样的创作思路使得该书实现了我对生命科学体系的重构以及相关知识的新解,进而形成了不同于过去那种以普及教科书内容为己任的原创作品;由此表现出鲜明的个性和新颖性。
这样的创作思路同时让我也不再划定该书的读者范围。我认为该书不仅能够帮助外行窥探生物学的基本概貌和主要特征,而且也有可能引发内行对生命本质的再思考和对生物学内涵的再认识。此外,该书的每个章节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无论是随意地读一段,还是认真地读全文,打开书就会有收获。
从读者的读后信息反馈来看,该书达到了我预期的目的。读过该书的生物学专业人士和化学等其他专业的研究人员告诉我,他们都喜欢这本书。更让我有点意外惊喜的是,该书的责任编辑闵艳芸老师告诉我,一位高中生读了我的书后喜欢上了生物学,一定要报考生物学专业。从这些创作经历中,我深切地体会到,理想的科普创作应该把已有知识融入科学发现的历程和作者的思考之中,要让读者通过阅读与作者像朋友一样进行交流和探讨。(文章选摘自《新发现》2022年第1期,作者系吴家睿,中国科学院生物化学与细胞生物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