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亿万年长期进化的过程中,人类对于整个的宇宙间的现象,有了相当的系统的理解。这便是科学的构成,同时在人类的现实生活里,往往会由环境所给的刺激,而生出许多不同的反应;有时会作畅快的欢呼,有时表现沉痛的悲哀,或极端的愤怒!这欢快、悲哀和愤怒的总合的显露,便是文学的结晶。
科学与文学,原来就是这样,互相表里,互相傍依。他们在人类的进化史上,所担负的使命,恰如人之双足,鸟之双翼!因为我们如果没有一种对于宇宙现象的系统的理解,我们便根本不能控制自然,以及发展并维系人类的社会关系。另一方面,人类的情感,是会常常地自然地流露出来的,可是这种感情的流露,如果没有一种社会化的伟力,那就只能暂时存在而不能流传于永久;只能局部影响,而不能唤起人类的同情,我们如果拿这样的表象,以与鸡之共鸣,狗之吠相比较,而作“人之所以异于禽犬者”的资料,那简直成了“以五十步笑百步”的笑话了。
用了反定理的证明,我们已经知道人类应用了科学的方法,战胜并制驳了自然,并依着科学的推断,将未来的新社会的形态描述出来,以作人类共同奋斗的目标。同时,又应用了文学的力量,将人类的情绪,在一种艺术熏陶之下,达于一种社会化的饱和状态,以推动着社会,向着一个新的形态变动过去。
我们将在历史上,或现在的世界上,所遇到的无数革命的事实,如美国的独立,日本的维新,及法国、俄国的大革命,仔细考究起来,他们内中主要的动因,和爆发的导线差不多有统统趋于一致的倾向,科学的进步,引起技术的发展,由于技术的发展,社会的物质生产力随之变动,社会的劳动关系,遂陷于一种致命的矛盾。而旧的社会的经济组织,因以崩溃。新社会的经济构造之基础,遂在另一种均衡的状态上面,建立起来,于是整个的社会,变了新的样式。然而这种新的样式的转变,并不是平平淡淡地就可以实现,更不是自自然然地就能够成功;在这转变的当儿,常有一部分旧社会的代表产儿——统治者或特权阶级,顽强地抵抗,中道作梗;并利用他们固有地位和权威,造出许多人类间极不平等的现象。于是人类的中间,便有了生活上苦乐的差异,这种差异的程度,且继续地发展开来,一在天上,一在地上;群众的生命受了紧缩,有的发出不平的呼声,有的喊出愤怒的狂叫,有的还在悲哀地呻吟着。一旦这种呼声、狂叫和悲哀的呻吟,融会起来形成一种整个的社会化的意识,狂暴的波浪,便要滚滚而来,淹没了旧社会及其一切,而新的社会所造成的世界,逐波而至,浮现于我们的目前。然而能使个别的呼声、狂叫和悲哀的呻吟融合起来,以形成一种整个的社会化的意识的,又只有全凭文学的力量。革命是整个的社会变动的过程,也就是人类的生活全部变动的过程。在这种过程的表象上看来,好像是万分的繁复,从而从它的内容分析起来,很简单的就是科学的动因,和文学的导线相互对应所导演出来的一出戏剧。
既是这样,我们人类中或社会中每个分子的全部生活历程,当然更是离不掉科学的文学的领域了。在科学的世界里,我们曾经唱过战胜自然的凯歌,自然之神被我们俘虏来当作了奴隶,我们又凭藉了精密的计算知准确的谬断,画成了新的图案,以作建筑的张本。制成了化学药品,以解决现社会中致命的矛盾。在文学的世界里,我们的呼声,曾经引起了群众的共鸣。而群众的呐喊,也都如响斯应,全世界打成一片,一切的人的心的底部隐微,在我的心坎中都能发现出来;我个人的内在的含蓄,也能在一切个别的心坎中,留存着同样的印象。
我一刻不呼吸,便不能生存;然而我一刻离开了科学的世界,更好像一个临阵而被解除武装的兵士,束手无策,只好到敌人——自然之神的面前,去下跪求饶。这种活着的耻辱,我好像觉得比不呼吸而死,还要加甚百倍!我三天不吃饭,便饿得不能生活,然而我要是一天离开了文学的世界,恰如我一个人被海浪飘荡到洋海的中心,见到的只有波浪的险恶,听到的只有狂涛的怒吼,环我四周,族类安在?我尽管高声地狂吼,尽管悲哀地呼号;浪涛仍在那里滚滚荡荡,好像对我绝无反应。啊!如果真到了这样的境地,哪及得上不食而饿死?
再进一步地考究,饮食和呼吸,在人类日常生活的活动中,固然是必不可少要素;可是这几种的活动,都必然地要在科学的领域里,受其指挥与指导。人类在生活的活动中所发生的互相关系,又必然地要在科学的启示和推断之下,决定改进的方针。由此说来,我们的物质的社会及其他一切活动,哪一件能逃出科学的领域,而能单独存在呢!这实在是由于科学是人类经验的结晶,它贯彻了人类的全部生活,洞悉其内中一切底蕴;反转来,它又管辖了全人类的生活的活动。同时人类又是一种感情的动物,他们在一切的活动中,又必然地有着一种情感的流露。这种情感的流露,起始是散漫的、叚片的,但他一跑进文学的世界,登时融会贯通,将全人类的脑海,打成一片,许许多多的个我的存在,失了根据而将整个的自我的意识,组成了大文学世界中的一粒原子。在这时候,你要想认清我的真面目,请你来文学世界里走一趟,但你一来到文学世界,你也登时会化合成文学世界的一粒原子,没有你的个我的存在了。所以一切的人类的情感的流露,都必然地要在文学的汪洋中,融会成一大潮流,而这潮流的趋势,就是全人生的预兆和指针。
除了这物质的社会的和精神的活动而外,我不相信人类还有其他超然的存在。走出了科学的和文学的领域,更难以发现人类的生命的根据。可见科学与文学,他们不但指导人生,支配人生;实地说起来,离开了科学与文学,人类生命便无由寄存。所以我们在这里可以断然地说,科学与文学的存在,就是人类全部生命的表现。
这个理论的真确,有着实上的证明,谁也不能否认,但是它们二者之间,有没有一种和互的作用呢?关于这个同题的解答,我们还须仔细的考虑,用着我们的抽象力,作深一度的探讨和研究。
我们已经知道,科学是人类对于宇宙现象的系统的理解,并且这种理解,实际上已经支配了人类全部生活的历程。文学是一种人类感情社会化的结晶表现,他是根据人类的欲求,所发出的呼声,在这样的呼声中,他显示出人心深处的机微,批评现实人生的症结,指引人生前途的道路,并归宿于人生之真谛。在这两方面的意义上,我们很明确地看出科学与文学所涉及的标的,都集中于人生,然而他们二者之间,却只有相需相依,并行不悖,绝无矛盾或冲突的现象,正如车之双轮,人之双足,以相互作之力保持平衡而前进。
要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只有从两方面各对于其对方的需要条件中找出适当的解答。刚才不是已经说过:“科学与文学的存在,同是人类全部生命的表现”吗?人类的生活,一方面要向自然界奋斗,取得生活资料,另一方面还须有社会的组织以维系人间的关系,所以科学的对象,一个是自然,一个是社会。因为对象的不同,又有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分类。自然科学,是人类对于自然界活动的实验的蓄积;也就是人类对于自然现象的系统的理解。根据这种经验和理解,人类可以最经济的方法,用极少的劳力,向自然界换取最多的生活资料,社会科学是人类社会中许多复杂纷繁的现象的解剖,也就是我们对于这种现象的系统的理解。我们根据这种现象的解剖和理解,可以解除人类社会关系的致命的矛盾,可以推断将来的新社会关系的新趋势,更可以在意识到努力中,奠定人类幸福的社会基础,不过自然科学,是纯粹对于外围物质环境的理解,牵涉到人类意识现象和精神活动的很属了了,所以它需求于文学方面的应用,也比较地少,至于社会科学方面,则大部的组成,含有思想的元素;而思想的发展,往往伴有情感的流露,在这二者中间,又极难截然划分,所以有许多种社会科学所解剖的现象,是在文学世界里已经宣露过的事迹。因此,社会科学与文学所辖的领域,在畛域的区分上,已经不甚清明,同时,社会科学只是一种系统的理论,内中的成分,理智居多,感情分子,过于稀少。它固然能明确地道出,现社会症结之所在,新社会建造之方针;以及在某种计划的努力上,奠定人类幸福的基础,然而在其某种情况之下,人类的感情受着外围激励,将由饱和状态而达于沸腾点的时候,理智的科学,就难有这种力量,使人类不急不躁,安安坦坦地循着正当的轨道前进,如果在这时候,能有一种伟大的文学的力量,将全人类的兴奋的意识,统摄成一个浩荡的潮流,而向着一定的方向和标的奔腾过去,社会科学所屏斥的旧的一切,在这种潮流奔腾之下,可以完全淹没;社会科学所启示的一切新的理想形态,更可藉此潮流而浮现出来,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文学的力量能够救济社会科学之所不及;并在某种场合之下,他可以负载着社会科学,飞渡难关,以实现社会科学本身所不能实现的目的。
人类情感的流露就是对于外围的刺激所发生的一种反应,这种反应的倾向,当然要随着环境的不同,而生出许多的差别。最热烈的文学情绪,我们只能在进化文明的民族中才可以发现。低级的游牧民族,他们只有在感到悲痛的时节站在旷野里狼似地哀嚎!嚎完了也就声消气散,对于大世界丝毫不受什么影响。这并不是游牧民族的人民感情不热烈,实在是他们所处的环境,太单纯了,太原始了!我们也可以说,他们好像是逃出科学领域以外,躲在旷远的深山里,无保障存在着。中国的文坛上,比起欧美诸国来,简直可说是荒凉到极点!这也并非中国人特别麻木,实在由于中国的科学界太落后了。在自然科学方面,除了几个教书匠拿着几种代数,三角、几何、物理或化学当作吃饭的工具而外,对于国家的物质建设,能实际上应用到的,恐怕在中国是稀见的事。在社会科学方面,也只有盲目抄袭,或者公式主义的录用,旧的谬误的理论,在外国已经成了历史上的腐朽的遗迹,然而搬到中国来的,直到现在,还好像杂货摊似的陈列着。新颖的见解,未尝不可采纳;然而矫枉过正,流弊殊深。马克思的理论,在中国青年的脑海中,简直成了固定的公式,想拿它来解决一切困难问题。这种奇异的现象,在中国真是擢发难数,令人触目痛心。物质的环境,既然没有科学的伟大的建设,则在环境中的人们。当然不能有着一种强烈的发展,以造成自我的坚强的意志,拿过去的日本人卑吝狭隘,和英、德人的坚毅沉勇比较起来,这固然可以归于他们民族性的不同,然而他们的民族性之所以不同的原因,还不是因为自然的物质环境所造成的吗?由此说来,中国人的模糊散漫,也未尝不是由于这个缘故。另一方面,对于社会现象的解剖,既然离乱分歧,没有统一的、具体的、准确的法则,同时又偏偏好东扯西拉,勉强拉拢凑合;对于同一病症,而开了这许多不同的药方,以求侥幸命中,这非但病人的病症,只能解别,就要更加支离破碎,不堪收拾了!社会的思想没有了中心,群众情绪、表现,哪能不离乱分歧呢?在这模糊散乱的中国人里面,再加上一种情绪错乱分歧的接触剂,而要想产生出好的文学来,那简直就是等于缘木求鱼,终成幻想。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如果失掉了科学的基础元素,真的文学是不会存在的。换句话说在科学直辖的领域里,文学才会发展它那惊人的伟力,才得以完成它那天赋的使命,更必须这样,才能成功了人类生命的结晶。
“科学以文学为渡桥,文学以科学为基准。”在伟大的宇宙里,这个理论已经成了不可磨灭的真理。但同时应用到我的小世界里,尤为安当而适合。因为如果你没有水平线上的科学的基础,那你的文学的造诣,一定是浅近浮淡,没有充实的力量和深远的目标的。如果你没有文学的修养,那你的科学的造就,尤其是社会科学,有时就会碰到迷津,将你的行径和目的地隔绝,而不会达到最后的标的。新近各国的大教育家,会有这样的主张,非大学以上的学校,不设专科或分科。这的确有着一种卓绝的见解作成了。
希望中国的青年,从速醒悟,不要以为我读过了几篇小说将来便可以成为一个文学作家,学会了几本大代数,也可以做成一个自然科学家。或者稍微懂得点马克思主义,或者俾斯麦政策,也就傲然自得以为我真正成为不得了的大社会科学家。我们应当注意,假如你要想成为一个真文学家,你应当扪心自问,你是否已经有了科学的基础?假如你要想做成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你也应当考虑考虑,在文学的造诣上,你是否已经具备了一种把握的力量,足以作你的科学迷津上的渡桥?文学的科学家虽然现在还没到遇到。而科学家的文学家,的确已经大有人在。恐怕在20世纪,以后的宇宙里,非科学的文学家,是要悉归淘汰的。同时,那不懂文学的科学家,也要廖如晨星,而终归灭绝的。
有志的中国青年们从速振作起来。我们应用着新的科学,以建设新的中国;并以伟大的文学的力量,促起四万万同胞的觉醒。然而我希望我们事先要有充分的准备,将一切新的科学,安放在广大的中国领域里,以种下革命的动因,更将纯真的文学,灌输到四万万同胞的脑海中去,以作革命新中国的道出系导线。然而在这些工作未实现以前,我更希望我们本身对于科学要先有确定的基础,对于文学要有彻底的造诣;然后凭藉着我们这锐利坚实的工具,开始我们的工作,以造成我们理想中的新中国,奠定全人类幸福的基础,并实现最后的大同世界,方不致临时棘手,悔及当初。
1934年《化石》第8—9期【文章选自《百年中国优秀科学小品赏析》(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主编:姚义贤、陈晓红、李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