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独乡”的案例
基于上述对“家”的含义说明以及“家”作为传播研究视角理论上的讨论,我们在此将提供一个具体的经验研究案例。先对该案例进行简要描述,然后再做进一步的讨论。
在此需要做一点说明的是,传统的独龙族家庭的民居通常由多间房子构成,除了作为家庭中最为重要的生活空间——有火塘的“大房子”之外,还有多间“小房子”,如晾晒粮食的高脚屋、储存粮食的粮仓,以及孩子较多的家庭为进入青少年的孩子单独建盖的小房子等等。这些房子,宽泛地来说,均属于“家”的范畴。为了便于说明问题,本文只以作为家庭中最为重要的生活空间的有火塘的“大房子”为例来进行说明。这样的描述,将从空间维度与时间维度两个方面来展开。
(一)空间维度
围绕“大房子”而展开的空间维度的描述,又可以分成四类不同的空间,具体是:“家”的内部空间、“家”在村落中的位置、“家”与“国”、“家”与“全球”。此时所说的“家”,主要是“家户”意义上的,就“家”的内部空间而言,也具有“房屋”的意义。
1. “家”的内部空间。2001年至2002年本文作者之一在“独乡”调查期间,曾经对“独乡”迪村房东家的“大房子”的内部空间进行过实际测量,如图所示(图1,图2):
图1 房屋结构平面图 图2 火塘结构图
图1是房东家“大房子”的内部结构平面图(房子所使用的材料除了地脚有一些石头,其余的均为木材)。如图所示,该房屋的内部结构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左上角的区域,从楼梯上去之后有一个6平方米左右的空间,是敞开的,我们称它为阳台(或露台);右上角的区域,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是房东家夫妇俩的卧室;阳台的下方是进入客厅的门,进门之后图下方的完整区域就是所谓的客厅,和前面所说的“大房子”是同一个词,表明这个空间对于整个房子的意义),在客厅中,中间的方形区域是火塘。图2是房东家火塘结构图,左边是火塘的平面结构,中间是火塘的剖面结构,右边是铁三角的边长及高。整个火塘近2平方米,中间是用于煮东西的铁三角。从中间的剖面图来看,火塘至屋顶中间还有两层,第一层叫“黑木几”,是用竹子编成的一块,悬挂于火塘上方,用于烘烤食物等。第二层叫“黑眉”,这相当于一个阁楼,也是用于烘烤食物、粮食等,当地人酿酒时,通常放在“黑眉”上发酵。
火塘不仅仅是一个家庭内部最为重要的公共空间,按独龙族传统的规矩,火塘四周的位置,均有严格长幼之分,内外之别,不能随意乱坐。同时,火塘也是独龙族传统文化中连接圣神空间和世俗空间的重要“通道”。独龙族在建房选址时要用竹签进行占卜,“屋内火塘的地方就是设在竹签存放的那个位置。”并且,“从家中的火塘的三角架到天上的最高层一共有九层,每层的景象与大地相似,同样有高山、急流、原始丛林、村庄和天门,各层都居住着不同的鬼怪,其中第八怪‘南木代’(就是我们常说的‘格孟木里’即天神格孟的居住地)居住着众鬼‘南木’的总管‘格孟’。”
2.“家”在村落中的位置。图3是本文作者之一于2002年初绘制的“独乡”迪村冷木当村民小组的平面图,图中的数字9(箭头所指示的位置)即房东家。在2010年独龙江地区实施“整乡帮扶、整族推进”的扶贫攻坚之后,村落空间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与此同时,“家”在村落中的位置,也相应发生了变化。
图3 冷木当村落平面图(作者手绘)
关于独龙江地区村落空间的变迁,有学者也做过相关讨论,此处不再赘述。
3.“家”与“国”。任何一个民族国家中的“家”,均在该国的政治版图上占据着一个具体的点。那些远离国家政治中心,处于国土边缘地带的区域,通常被称为边疆。“独乡”也属于中国的边疆。同时,这样一种“家”与“国”的空间关系与不同时期的政治版图和政治权力结构密切相关。就本文所讨论的“独乡”而言,和这种“家-国”关系相关的有一个十分有趣的例子。这里可以做一个简单介绍。
在“独乡”北部的迪村原来的木当小组境内,有一个溶洞,当地人叫“乃溶洞”。这里曾是原来木当村民小组的村民祭祀的地方。2002年初,本文作者之一经村里的巫师(“南木萨”)的许可,在本村村民的带领下进入过该洞。洞里的一个区域,是每次祭祀时预测来年是否风调雨顺的地方。或许是由于溶岩中矿物质所致,该区域的岩石的颜色各异,并且每年均会有变化,巫师正是根据这些岩石颜色的变化来对未来做出预测。这个区域的不同位置,代表着不同的地方,如木当本地、独龙江下游、怒江流域等。最为有趣的是,其中一个位置是预测主管独龙江地区的最高政治权力机构是否会有变动的。在新中国建立之前,这个最高政治机构的所指是拉萨(因为当时独龙江北部的区域属于西藏察瓦龙土司管辖),但是到了新中国建立之后,这个最高政治机构变成了北京。据说,在毛泽东主席逝世的那年,洞里的一块岩石不翼而飞。
不同的“家”和“国”关系,反映出不同的政治认同指向。当然就目前的情况而言,“独乡”对于中国的认同,无疑是高度一致的。
4.“家”与“全球”。在华中农业大学主办的2020“乡村-城市:对话与融合发展”国际研讨会上,加拿大西门菲莎大学教授赵月枝提出了“新地球村”的说法,本文这样一层空间关系,直接受赵月枝所说的“新地球村”的启发。虽然本文对于“地球村”(或是“新地球村”)的理解与赵月枝的看法或许并不完全相同,但是我们认为这一维度对于本文所讨论的问题是有意义的。由于“独乡”位于中缅边界附近,自1960年中缅两国的国界划定之后,这样的政治边界对于“独乡”人来说,一方面是有了明确的政治归属,如同上面讲到的“家”与“国”关系的变化;另一方面,也使得他(她)们对于“全球”(或是“外国”)有更为直接的体验。由于早期受占据印度和缅甸的英国殖民势力的影响,以及邻近印度,在独龙语中,对于英国人、印度人等,都有相应的词汇,前者为“英格里藏”,后者为“格拉”。
(二)时间维度
从时间维度的角度,本文将同样以本文作者之一在“独乡”的房东家为例,将从两个方面来展开,一是作为“家”的房屋,二是“家”与人。前者虽然讲的是“房屋”,但是也具有“家屋”的意义,后者主要从“家庭”意义上来讲的。
1.作为“家”的房屋。上文对2002年房东家的“大房子”结构以及当时在村落中位置等进行说明。如果从“家屋”的意义上来理解,“大房子”无疑是“家屋”的核心部分。这里需要讲一点其他方面的情况。在2002年初,房东家盖了一间新房子。这栋新房子和房东家的老房子中间被村道分开。据作者所知,房东在建盖这个新房时并未像独龙族传统的建房那样请巫师进行选址,但是在新房封顶之后,是举行了仪式的(图4)。从图片中也可以看出,房屋的结构也与独龙族传统民居不同,这是房东请一个住在村里的外地木匠师傅帮忙设计的,房东称其为“汉族房子”。但是这个新房子的房顶还是采用独龙族传统房子的房顶——木片。后来几年,这栋新房子的房顶也换成了波形瓦,直到2010年之后迪村的安居房建设时被拆除。
图4 2002年房东家新房落成仪式(本文作者摄)
虽然盖了新房子,但是房东家主要的生活空间,还在上述提到的“大房子”里。2010年独龙江乡开始了“整乡推进,整族帮扶”的扶贫攻坚,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是安居工程建设。房东家的“大房子”整体搬迁到了距离原来位置近三公里的另一个地方。这里曾经是房东的父辈居住的地方,据说因为风水不好,才搬到冷木当村里的。房东家把“大房子”迁到这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家的“家屋”还保存着,在安居房建盖过程中,房东家也生活在这个“大房子”里,安居房建成后才住到“新居”。
随着“独乡”迪村安居工程的完成,无论是整个村落的结构,还是房屋结构,均发生了较大变化。图5是安居工程完成之后的迪村村委会附近的定居点。图6则是房东家分到的安居房。
图5 迪村村委会附近的定居点(本文作者摄)
图6 房东家的安居房(本文作者摄)
迪村安居房的户型主要有以上两种,两种户型在结构上完全相同,只是在面积上有差别,户型一(图7)的面积是80平方米,户型二(图8)的面积是62平方米。前者共70套,后者共17套。房东家分到的是户型一。从图6可以隐约看到,在房东家的房子后面还有一间房子,在原来的设计图中并没有这间房,是后来才加盖的厨房。并且,厨房和其他房间并不连通。就房东家而言,虽然他家的“新居”所在的位置与此前的老房子所在的位置基本相同,但无论是“家”的内部空间,还是“家”与“村落”的空间结构,均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图7 迪村安居房户型一(本文作者拍自施工现场)
图8 迪村安居房户型二(本文作者拍自施工现场)
2.“家”与人。在过去20年的时间里,房东“家”的人员情况,同样也发生了巨变。
2001年本文作者之一初到“独乡”迪村入住房东家时,房东家一共有六口人,除了房东夫妇,还有4个孩子(2男2女)。
过去20年房东家的人员变动,首先发生在2007年。这一年的2月份,“独乡”已经进入了封山期,房东因病去世。几天之后,本文作者才接到来自“独乡”的消息,并说这样的事情,按独龙族习惯,一定要通知到“家人”。这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本文作者之一在“独乡”的房东家,已经把作者看作“自家人”了。
房东去世时,年仅45岁,他的去世,对于这个“家”来说,失去了最为重要的支撑。房东的大儿子那时已经在县城读初三,因为大雪封山,他也不能回家送父亲最后一程。记得那时他和本文作者之一写信说起过这件事情,他说很难过,作为长子,也希望未来能撑起这个“家”。
2007年对于这个“家”来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2007年10月,大女儿出嫁了。大女儿在县城中学毕业后,又读了中专。毕业后也未找到工作,嫁给了当时住在“独乡”孔村的一个独龙族男子。
2008年,本文作者之一再度回到“独乡”,住在2002年参与建盖过的房子里。此时房东家的二女儿也出嫁离开了“独乡”。“家”里只有房东的夫人带着两个尚未成家的儿子。当时大儿子在昆明读中专,小儿子在贡山县城读初中。
此后几年,房东的大儿子中专毕业后未找到工作,回家务农,不久就和村里的一个女孩结婚了。房东的小儿子初中毕业后也未继续读书,回家之后也很快结婚了。房东的二女儿此前嫁到外地,离婚后回到了“独乡”的家中。因此,在迪村安居房建成后,房东家先后分到了三栋安居房,大儿子家一套,小儿子家一套(和母亲一起居住,图6),二女儿和村里的一个男孩结婚,也分到了一栋房子。这也表明,2001年房东家的一个“家庭”,此时已经变为三个“家庭”。按照独龙族的习惯,家里的老人(即房东的夫人),随最小的孩子住。
正当这个家庭随着子女的长大并且自食其力开始逐步走向一种“幸福生活”时,2016年初,房东的夫人突发疾病,之后送到贡山县城抢救,无效,于2016年1月20日去世,享年58岁。此时虽然几个孩子均已成家,但是母亲的去世,对于三个小家庭而言,就意味着他们完全要自己独立生活。母亲在世时,虽然她和最小的孩子住,但也不时照顾另外两个孩子的家庭。
2017年4月,房东家大儿子的长子高烧不退,送往省城治疗,前后近三个月,尽管各方朋友帮助筹集到了足够的资金,但孩子始终未能苏醒。或许是由于心力交瘁,2017年10月6日,在孩子尚未苏醒时他服药自杀了。尚未苏醒的孩子和另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则由妻子一人照顾。两个月后,一直未苏醒的孩子也离开了人世。
2018年3月,房东家小儿子的女儿突发疾病,也辗转到省城治疗,但同样未能挽回孩子的生命。
2020年4月,本文作者之一接到来自“独乡”的消息,房东的大儿子的夫人去世了。目前,房东的大儿子留下的一个年近4岁的男孩由房东的二儿子家暂时抚养。
如果从2007年算起,短短十余年时间,房东的“家”的家庭结构和人员情况均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物”非,“人”亦非。(本文选摘自《新闻与传播研究》2021年第11期,作者系郭建斌、王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