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无国界,引进版图书是我国科普出版的重要组成部分,科普翻译为我国读者与外文科普作品架起桥梁。不过,区别于文艺作品与学术资料,科普作品本身就兼具科学性与通俗性,所以科普翻译对译者的复合素养等都有较高要求,语言功底与专业知识过硬,才能保证译文在知识准确的同时依然通俗易懂。长期以来,我国引进版科普图书原作内容质量、译者翻译水平及图书审校质量不同程度上存在问题,影响了科普图书译作质量。本期科普翻译专题邀请了科普翻译研究者徐彬、郭红梅、郭鸿杰、卢静,科普译者苟利军,以及引进版图书编辑尹涛,围绕如何提升引进版科普图书质量展开探讨,从翻译技巧、技术支持、出版流程优化等多方面为我国引进版科普图书未来的发展寻找进路。
一、引言
郭建中在《科普与科幻翻译:理论、技巧与实践》一书中指出科普著作具有四大特点,即科学性、文学性、通俗性和趣味性,并提出了科普翻译的三个标准:忠于原意、文从字顺、通俗易懂[1],在其论文《重写:科普文体翻译的一个实验》中,又具体指出了科普翻译所应达到的标准:优秀的科普译作,读起来应像优秀的科普原创著作一样。且正如论文标题所表明的,郭建中认为,要想达到这样的标准,可以采取“重写”的方法[2]。笔者认为,“重写”与“释意”互为表里,“重写”的做法是“表”,而“释意”是“里”,即口译的释意理论所倡导的方法。释意理论提出,口译过程是“理解原文、脱离语言外壳(de-verbalization),用另一种语言表达理解了的内容”[3],其核心,是要求译者“脱离语言外壳”,对源语文本的信息进行“非言语化”的加工,变成译者头脑中的知识,再充分发挥译者的目标语的语用能力进行再表述。正如勒德雷尔指出的,“翻译人员只有具备将言语转变成思维,将思维转变成言语的知识,才有可能译出文献的真实意义”[4]。
笔者多年来专注于科普翻译,译有《量子通史:量子物理史上的40个重大时刻》(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版)、《艺术宇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年版)、《宇宙传记》(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年版)等十几部科普以及科学哲学著作。在《科普翻译的挑战》一文中,笔者曾指出:“科普著作的文学性、趣味性、科学性和通俗性,都能形成翻译的陷阱,给科普译者带来意想不到的困难。其中一些困难是文学翻译与科普翻译共有的,更有一些困难则是科普翻译所特有的。”[5]由于存在这些困难,从事科普翻译,尤其是高端科普翻译的人一直不多,相关的研究更是处于“欠发达”状态。截至2022年1月4日,笔者在知网上检索发现,近5年来,科普翻译研究的“欠发达”状态并未有任何改观,比如,以“科普”为主题词检索,检索范围设定为《中国翻译》《上海翻译》《中国科技翻译》三种期刊,发现2016年以来仅有4篇相关文章。
笔者曾指出,优秀的科普作品,其实是一种优秀的“科学散文”,主要包括叙事、说明和论证三个方面的内容。叙事,主要是讲科学史相关的内容,包括科学家的成长、研究以及科学发现的过程;说明,是说明科学的原理等;而论证,则是尽量用普通读者能够理解的语言,介绍科学知识,说明科学家是如何实现科学思想的突破的。面对这三个方面的内容,在翻译的时候,译者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做到叙事生动,说明清晰,论证合乎逻辑。正因在语言知识的基础上又增加了这三个方面的主题知识,导致科普翻译的难度往往不亚于甚至超过了文学翻译。[5]通过关注个人的翻译思考过程以及阅读分析其他译者的科普译作,笔者发现,只要我们重点关注背景知识、科学实验过程情景以及科学原理这三个层面内容的“还原”,就能使大部分难题迎刃而解,使译文达到较高的水准。笔者将选取一些畅销科普译著作为案例,说明这三个层次还原的重要性。
二、背景知识还原
科普著作通常会介绍科学原理,或是谈论科学史上的事情,针对其内容,译者必须知道相关的背景知识,才能充分理解作者的叙事意图;若不了解背景知识,只是凭空臆测,就容易误入歧途。在前互联网时代,是否了解相关的背景知识,全看译者是否见多识广,故传统上一直都有译者必须是“杂家”的说法。如今,借助互联网和相应的搜索技巧,译者可以突破自身知识的局限,最大限度了解源语文本的内涵。在有了技术支撑的条件下,译者还需具有较高的翻译伦理道德标准和职业敏感度,主动去获取相关的背景知识,才能成功地传达原文的内容。较高的翻译职业敏感度有利于译者发现问题,而较高的翻译伦理道德标准可以具体理解为为读者服务的意识——译者在遇到问题后不应轻易放过,更不应想当然地轻率下笔,以免造成误译。遗憾的是,在下面第一个例子中,译者不仅没有通过多方查询来还原背景知识,还轻易地舍弃了部分信息,损失了原文的幽默效果。
例1:
Space,let me repeat,is enormous. The average distance between stars out there is 20 million million miles. Even at speeds approaching those of light,these are fantastically challenging distances for any traveling individual. Of course,it is possible that alien beings travel billions of miles to amuse themselves by planting crop circles in Wiltshire or frightening the daylights out of some poor guy in a pickup truck on a lonely road in Arizona(they must have teenagers,after all),but it does seem unlikely.(A Short History of Nearly Everything)[6]27
我再来重复一遍,空间是巨大的。恒星之间的平均距离超过30万亿公里。即使以光的速度去那里,这对任何想去旅行的个人来说都是极富挑战性的距离。当然,为了逗乐,外星人有可能旅行几十亿公里来到威尔特郡种植庄稼,或者来到亚利桑那州哪一条人迹稀少的路上,把行驶中的小卡车上的哪个可怜虫吓得魂飞魄散,但这种事似乎永远不会发生。(《万物简史》①)[7]26
比如,例1是畅销科普图书《万物简史》中的一段文字。中文译本未能正确传达“planting crop circles in Wiltshire”和“frightening the daylights out of some poor guy in a pickup truck on a lonely road in Arizona”这两处的含义,使译文丧失了原文的幽默意味;另外,译者舍弃了原文括号中的文字“they must have teenagers,after alll”,如此一来,中文读者也就难以体会到原作者埋藏在此处的一个幽默宝藏。
其实,“planting crop circles in Wiltshire”指的是全世界都曾经关注且热烈讨论过的“麦田怪圈”事件,即在麦田或其他田地上把农作物压平而制造出几何图案,当时传闻这些怪圈是外星生命所造成,但后来证明,大多数怪圈是人类所为。而“frightening the daylights out of some poor guy in a pickup truck on a lonely road in Arizona”这句话说的则是“沃尔顿飞碟事件”。据当事人特拉维斯·沃尔顿(Travis Walton)说,1975年11月5日,他正在亚利桑那州某地和6位同事一起乘坐卡车时,遇到了飞碟,沃尔顿被外星人劫持,后又获释放[8]。目前,科学界普遍认为,几乎所有的遇到外星人的报道都是子虚乌有的。
原作者比尔·布莱森(Bill Bryson)认同科学家的观点,所以在这里是借这两件事,幽默地讽刺一些人太乐于轻信与外星人有关的离奇报道:外星人即使真的来了地球,也不至于只是搞搞恶作剧吧。然而,由于译者缺乏背景知识,导致译文在多个方面存在欠缺:首先,失去了原文的幽默感;其次,没弄明白“麦田怪圈”的含义,导致了误译,翻译成了“种植庄稼”;再其次,未能充分阐释飞碟事件;最后,由于没有领会作者前面的幽默意味,就没理解括号里的话,没有翻译此处的一句幽默的插入语。其实括号中这句话的意思是:“外星人家里肯定也有爱调皮搞怪的小孩子啦。”在掌握并关联了相关背景信息之后,我们采用释意的方法,可以这样重新进行表述:
当然啦,要是说外星人就是喜欢找乐子,愿意不远几十亿公里,跑到威尔特郡搞上一些麦田怪圈吓唬人玩,或者是来到亚利桑那州,看见在一条人迹稀少的路上有几个人开着皮卡,突然现身把那些可怜虫吓得魂飞魄散,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毕竟外星人家里肯定也有爱调皮搞怪的小孩子),但这种可能性总归是太小了。
接下来的例2更为典型,需要译者进行广泛查询,结合深入的思考,才能使译文充分达意。
例2:
Gell-Mann’s theory was that all hadrons were made up of still smaller,even more fundamental particles. His colleague Richard Feynman wanted to call these new basic particles partons,as in Dolly,but was overruled. Instead they became known as quarks. Gell-Mann took the name from a line in Finnegans Wake:“Three quarks for Muster Mark!”(Discriminating physicists rhyme the word with storks,not larks,even though the latter is almost certainly the pronunciation Joyce had in mind.)(A Short History of Nearly Everything)[6]165
盖尔曼的理论认为,所有强子都是由更小的,甚至更基本的粒子组成的,他的同事理查·费曼想跟多利那样把这些新的基本粒子叫做部分子,但是没有获得通过。他们最后被称作夸克。盖尔曼从小说《芬内根的觉醒》的一句话中取了这个名字:“给马斯特·马克来三夸克(quarks)!”(敏锐的物理学家把storks而不是larks作为该词的韵脚,尽管乔伊斯脑子里想的几乎显然是后者的发音。*)
*在英语里,storks意为鹳,larks意为云雀。(《万物简史》)[7]167
例2讲述的是基本粒子“夸克”名称的由来。在这段译文中,提到了科学史上的两件轶事。第一件是科学顽童费曼故意捣乱,用一位女明星的姓给这种粒子起名为“parton”。其实,单纯从构词上讲,用“parton”来称呼这种粒子是非常贴切的:“part”,意味构成质子等粒子的更小的粒子,是质子的一“部分”;而“-on”,是多种亚原子粒子的词尾,如“proton”“neutron”等;将“part”和“-on”合并造成新词,就有了“部分”+“粒子”的意思。“as in Dolly”的意思是这个词来自名叫“Dolly”的那个“Parton”,即多莉·帕顿(Dolly Parton)。此处硬译为“跟多利那样”,意思完全错了,而且丧失了文字背后的趣味。
这一段涉及的第二件科学轶事是“夸克”名字的来源,译者未经仔细考查,又造成了几处误译。第一处,译者没有使用乔伊斯这部名著的更为人所知的译名《芬尼根的守灵夜》,且把“wake”看作了动词,译作《芬内根的觉醒》;第二处,把“Muster Mark”当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名进行音译;第三处,括号内的文字虽然是译出来了,但文字生硬,只是做到了浅层次的对应,读者读了恐怕不知所云。值得注意的是,译者专门为这句译文添加了译注,却只是简单地注明了两个英文单词的中文意思,没有解释最关键的问题,即作者为什么提及“quark”跟哪个词押韵,所以这个“译者注”几乎是无效注释。
要想真正读懂这句话,我们需要联系到更多的背景知识。经过阅读比对查询到的信息,笔者发现“Merriam-Webster”词典网站提供的有关“Quark”的信息较为全面可信[9],现将相关内容编译如下:
据盖尔曼本人说,在给这种基本粒子起名字的时候,他先想到的是一个词的发音,而没有具体的拼法——他脑子里想到的音类似“kwork”。后来他读到了乔伊斯的这部作品中“Three quarks for Muster Mark!”这句话,突然就觉得quark这个词很合适,因为夸克这种基本粒子一般是三个一起的,而这行诗里恰好说是“three quarks”。但是,通过阅读乔伊斯的作品,盖尔曼很清楚,quark在这里应该跟lark这样的词押韵。但是,盖尔曼又想到,既然在quart这个词的发音可以是“kwort”,quark也不妨读作类似“kwork”的音。于是就这样定下来了。
基于上述背景知识,笔者认为,括号中的这句话可以这样表述:
知道这个词来龙去脉的物理学家都知道,虽然乔伊斯原本肯定是让这个词是跟lark(云雀)押韵的,但是按照盖尔曼的本意,这个词应该读作“阔克”(kwork),跟stork(鹳)押韵,而非读作“夸克”。
无独有偶,《时间简史》这部超级畅销的科普书中也提到了“夸克”名字的由来(见例3)。由于霍金的文字更加简略,背景交代得不清楚,译者在翻译的时候可能也遇到了困难,导致译出来的文字可读性也较差,可以参照上面的译文改进。
例3:
The origin of the name is an enigmatic quotation from James Joyce:“Three quarks for Muster Mark!”The word quark is supposed to be pronounced like quart,but with a k at the end instead of a t,but is usually pronounced to rhyme with lark.(A Brief History of Time)[10]65
此名字起源于詹姆斯·乔伊斯神秘的引语:“Three quarks for Muster Mark!”夸克这个字应发夸脱的音,但是最后的字母是k而不是t,通常和拉克(云雀)相押韵。(《时间简史》)[11]85
除了这些需要译者详加考证的背景知识,本文所说的“背景知识还原”还有一层含义:为读者着想,适当添加注释,提高译文的可读性。这是因为,原作者在创作的时候,其心目中的读者是了解相关语言文化的人;而翻译之后,读者群体发生了变化,文化背景不同,新的读者可能不熟悉原作者认为读者“理应”知道的一些信息。好的译者,应该能够敏锐地判断出哪些信息需要补充给读者。
例4:
I now know that there is a happy abundance of science writers who pen the most lucid and thrillingprose—Timothy Ferris,Richard Fortey,and Tim Flannery are three that jump out from a single station of the alphabet(and that’s not even to mention the late but godlike Richard Feynman)—but sadly none of them wrote any textbook I ever used.(A Short History of Nearly Everything) [6]5
现在,我知道有好多好多科普作家,他们写出了通俗易懂而又激动人心的散文——我一下子就可以点出蒂姆西·费里斯、理查德·福泰和提姆·弗兰纳里三位(且不说已故的出类拔萃的理查德·费曼)……(《万物简史》)[7]4
如例4中,原文提及了多位科普作家及科学家,对这些人物最好添加注释进行介绍,而不是仅仅简单将姓名音译了事。此外,译者将“godlike Richard Feynman”“降格”处理为“出类拔萃的理査德·费曼”,也表现出其对于费曼在科学界以及流行文化领域的地位不太了解。其实,在很多后世科学家以及科普迷的眼中,费曼的确是“神一样”的人物。
(文章摘自于《科普创作评论》2022年第3期,作者系郭红梅、徐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