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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动机、机器人、赛博格:美国文化中机器人的三种想象(上)
新闻来源:宁夏科普作家协会     作者:刘永谋、李尉博     发表时间:2023-02-23     阅读次数:    


[主持人的话]

尽管阿西莫夫(Isaac Asimov机器人三法则在机器人伦理讨论中路人皆知,但美国机器人文化这种说法对学界来说还比较陌生。谈及西方早期机器人文化,学界经常会讨论捷克戏剧《罗素姆万能机器人》(Rossum’s Universal Robots1920)或德国电影《大都会》(Metropolis1926)等经典作品,或去追溯德国浪漫派作家E.T.A.霍夫曼(Ernst Theodor Amadeus Hoffmann)的小说《沙人》(Der Sandmann1816)和法国作家利尔·亚当(l’Isle-Adam)的长篇小说《未来夏娃》(Metropolis1886)。但随着相关研究的推进,美国早期机器人想象和叙事的独特性和学术价值开始显现出来。在19世纪的欧美机器人叙事中,《沙人》和《未来夏娃》是西欧浪漫派式的女性机器人叙事,而美国早期机器人叙事的起点也深受欧洲传统仿人自动机的影响(参见刘永谋、李尉博《自动机、机器人、赛博格:美国文化中机器人的三种想象》第一部分)。但从《大草原上的蒸汽人》(The Steam Man of the Prairies1868)开始,美国早期机器人叙事开始裹挟工业革命等时代特色(参见黄亚菲《西方早期类人机器人想象的蒸汽机时代”——从爱德华·埃利斯〈大草原上的蒸汽人〉谈起》)。同时,考虑到《莫克森的主人》(Moxon’s Master)中对智能和弑主机器的讨论,美国19世纪早期机器人想象足以摆脱欧陆传统的直接影响。它是时代精神和想象力的结晶,同时也是社会文化和群体心理的多棱镜。阿西莫夫《转圈》(Runaround1942)、《双百人》(The Bicentennial Man1976)等机器人叙事名篇的出现,让美国机器人文化大放异彩,尤其是在与机器人相关的伦理领域(关于《双百人》的研究参见荆祎澜《论〈双百人〉中机器人安德鲁为人的两种进路》)。20世纪机器人叙事随之进入黄金时代,机器人叙事也进入美国时期。本期机器人人文研究专栏三篇论文从机器人想象史和人机关系等角度深入讨论了美国机器人想象和叙事,大幅提高了美国机器人文化研究的广度和深度,值得机器人人文和技术人文研究学界的重点关注。

——主持人广州外语外贸大学西方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程林

机器人的概念,在西方其来有自,早在古希腊时代就有青铜巨人塔罗斯、亚里士多德设想的自动弹拨乐器等自动机器形象[1]1718世纪,可以模仿生物行为的机械装置在西欧风行一时,机械工程师们制造出了真正具有创新意义的机器人。瑞士钟表商雅克-德罗兄弟(Jaquet-Drozs)以及法国生理学家雅克··沃康松(Jacques de Vaucanson)等人制造了形似动物或人的自动装置,它们可以跳舞、演奏音乐或者写出预定的短语。

不过,这些机械装置大都被称为自动机automaton),现在常用的机器人robot)一词,直到1920年恰佩克(Karel ?apek)发表《罗素姆万能机器人》之时才被发明出来。翌年,《罗素姆万能机器人》在纽约上演,robot也很快在美国和西欧流行开来。随着美国成为世界科技中心,以及好莱坞崛起、美国科幻文学黄金时代到来,美国人对机器人的想象也开始辐射全球。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赛博格cyborg后人类主义等概念兴起,人机综合体成为美国机器人想象的新主流。从历史上看,美国的机器人想象先后围绕着自动机”“机器人赛博格三种概念展开,而每一种概念都受到美国技术文化的极大影响。

一、“自动机”:美国早期的奴仆想象

自动机是可以独立于人类控制而自主运行的木制或机械装置,常以发条作为动力来源,模仿生物体的机制与行为。美国于1776年建国,正值自动机风靡欧洲之时。1769年,匈牙利工程师沃尔夫冈··坎普林(Wolfgang von Kempelen)制造的会下棋的自动机土耳其人the Turk)曾被带往美国展览,甚至曾经在棋赛中打败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2]。与欧洲相似,美国的早期机器人想象,也是在自动机的概念下进行的,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美国的早期自动机想象与哲学、宗教的讨论密切相关;第二,美国的自动机想象传达出美国社会等级制度中特有的种族刻板印象。

(一)通过自动机讨论人—机器之别

机械师对自动机的热忱,并不全然出于好奇或名利的考量。以自动机介入哲学与宗教的讨论,也往往是他们的重要目的。自古以来,许多哲学家以机械隐喻或类比来解释人体内部和人体的不同功能,如肺被描述为风箱,手臂被描述为杠杆,眼睛被描述为暗箱,等等。其中最著名的观点当属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在17世纪早期提出的身心二元论,将人描述为物质性的身体与非物质的灵魂的结合。在这种理解下,人的身体可能是上帝创造的机械装置,而理性意志或灵魂的指引可以让人超越其他动物以及非生命的物质[3]。到了17世纪晚期,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物理学的成功极大刺激了机械论哲学的流行。当时的许多科学家与哲学家认为,人体和物质都遵循同样的物理定律;唯一的争议在于,心灵在多大程度上也是机械的。极端如拉美特利(Julien Offray de La Metterie)在《人是机器》(L’ homme-Machine)中提出的观点认为,人类的整个灵魂也具有机械本质。在1718世纪,自动机常常被拿来比喻宇宙、国家或者一些生物的有序本质,哲学家与神学家以钟表、发条为喻,赞扬造物主创造了像人体这样复杂、高效和美丽的机器。正是在这种哲学与宗教讨论的背景下,沃康松等机械师制造了他们的自动机,来探究人体与机械的区别与联系。正如盖比·伍德(Gaby Wood)所言,这些自动机不仅仅是好奇,更是关于自我的大胆想法的化身,是一种可以挑战人们对自我理解的哲学玩具[4]

然而,盛行的机械论哲学并非没有受到质疑,尤其是在18世纪后半叶即美国成立前后。约翰·卫斯理(John Wesley)以及约翰·洛克(John Locke)从宗教以及哲学两个角度提出了对机械比喻的反对,在英国以及尚未独立的北美殖民地产生了极大影响。前者认为,必然性信条将破坏人的道德观念,未能为神的审判、奖惩留下余地;而后者认为,机器比喻将取消一切的天赋原则道德原则[5]26-28。与此同时,活力论开始在欧洲医学界流行,文学家也愈加重视人的感性方面,他们都普遍反对极端的机械论观点,希望能够像笛卡尔一样,为人类留出超越纯粹机械存在的可能[6]146-184。这些因素一道导致了18世纪后半叶自动机形象的翻转:自动机不再是代表着上帝高超技艺的精密机器,而是形容一个未能表现出超越性的人,即一个缺乏自由原则、由于外部的压迫或者个人愚蠢的因循守旧而生活得像机器的人,只值得怜悯或蔑视。

(二)自动机想象与美国种族刻板印象

在这些哲学、宗教、科学争论的影响下,美国人心目中的自动机亦表现出18世纪晚期的可悲形象,这种形象与美国社会等级制度中的种族主义结合起来,传达了美国主流文化对社会他者群体的刻板印象。这些刻板印象往往暗示美国社会主流群体具有能够超越纯粹物质性的自动机的理性,而社会中被边缘化的其他种族,如黑人、印第安人、亚洲人等他者群体则不具有这种理性,从而使读者或观众在自动机想象中产生控制、驾驭他者群体的幻想。例如,1788年,一位名叫法尔科尼先生Signor Falconi)的魔术师举办了一场名为机械印第安人的表演。这个机械印第安人实际上是一个真正的印第安人,他被魔术师要求充当一台没有理性的自动机,执行观众下达的任何指令,比如向舞台上的某个数字射箭[5]19-20。显然,这个自动机不是一个具有齿轮、弹簧的机械装置,而是一种比喻,暗示印第安人的身体缺乏自主性;观众则充当了理智或者心灵,可以驯服它的身体,以及它可能产生的暴力。

19世纪,自动机不断以有色人种的形象出现在美国,部分彰显了美国社会中的白人至上情结。在美国的自动机展演中,坎普林的土耳其人受到了热烈欢迎;后来美国人又仿造了许多自动下棋装置,如阿吉布Ajeeb),它们的名字都明显具有异国情调[7]。在文学作品中,爱德华·埃利斯(Edward S. Ellis1868年的《大草原上的蒸汽人》(The Huge HunterOrThe Steam Man of the Prairies)讲述了一个天才白人小男孩驾驭蒸汽人进行西部冒险的故事,这个蒸汽人有着漆黑的脸庞、鹰钩鼻,还叼着一根烟斗[8]。这种明显的种族刻板印象无疑是对非裔和犹太裔美国人的夸张模仿,将白人至上主义与西部神话结合在一起。

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我们仍然能够从西屋公司(Westinghouse)的两款机器人——RastusElektro身上,看到自动机想象中的种族刻板印象在美国机器人文化中的影响。Rastus是该公司1930年推出的一款机器人,形象为一个黑人男孩。在展演中,演示者可以使用手中的遥控按钮,让它执行扫地、开灯等许多任务[5]131-133。它和法尔科尼的印第安人一样,可以为观众提供一种幻想中的控制感。在1939年纽约明日世界世博会上,西屋公司推出了Elektro,一个高大的白人男性形象的机器人,但它所执行的任务是抽烟、聊天等休闲娱乐活动,甚至会讲色情笑话,与Rastus的恭顺黑奴形象完全不同[9]96-163。作为黑人,Rastus是一个缺乏能动性、只能按照命令行事的自动机形象;而作为白人男性,Elektro就可以当一个更自由的花花公子,从事更具创造性的休闲娱乐活动。

总而言之,早期美国机器人文化认可人(尤其是白人男性公民)具有相对于自动机的优越性,并通过想象自动机,欣然将社会中的他者群体暗示为无能动性、待征服的非理性存在,传达了建立在种族、性别、阶级基础上的刻板印象。美国内战废除了奴隶制,但自动机想象又为美国人提供了新的奴隶。时至今日,肇始于自动机想象的可驾驭、可控制的奴隶机器人形象,可谓深入人心,以至于美国学者乔治·汉普顿(Gregory Hampton)批评道,当代美国科幻小说与科幻电影中出现的许多机器人形象,仍然是在使用明日的机器人重新发明”“昨日的奴隶[10]

二、机器人:技术异化问题及其消解

美国的第二种机器人想象围绕着机器人一词而产生。该词是从捷克语“robotnik”(意为农奴)和“robota”(意为强迫劳动、苦役)两个词衍生而来的,最早出现在1921年捷克剧作家恰佩克著名的《罗素姆万能机器人》中。不过,在美国的机器人想象中,自动机机器人有所区别。以往,通过自动机想象,美国白人认为自己具有相对于机器的优越性,并因此可以合理地奴役机器。然而,美国人对于机器人的想象围绕着日益严重的技术异化问题而产生,此时的机器人一改往日顺从、温和的自动机形象,成为威胁人类身份认同、挣脱了人类控制的反叛者

(一)技术异化问题:“robot”一词诞生与流行的原因

1922年《罗素姆万能机器人》于美国首演后,“robot”一词在美国一炮而红。它的流行与19世纪末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美国人对于技术异化问题的普遍焦虑是分不开的。福特流水线与泰勒制等工厂组织形式在美国的流行,使得技术异化不再是人文主义哲学家的抽象思考,而是美国工人的切身之患。1910年前后,亨利·福特(Henry Ford)改进了流水线装配工艺,以高度细化的劳动分工、通用零部件、单一功能机器使得生产力大幅提高,但也相应地减少了工作的创造性以及产品的多样性[11]。在同一时期,美国工程师和管理学家弗雷德里克·泰勒(Frederick Taylor)提出了所谓科学管理原理的工业组织原则。他不仅建议使用标准化机器进行生产,建立计件工资制,还将聘请效率专家用秒表测量工人的具体动作,简化工人的工作步骤,以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12]。泰勒的工厂效率运动在整个美国社会引起了共鸣,甚至造成了一种堪称效率热的热烈反响,把省时、省力和效率至上的观念深深嵌入美国文化中,以至于有时它们本身成为了目的[13]。反对劳动分工和效率至上的人担心,工业化机器大生产已经把工人束缚在机器生产的节奏上,将以往居于有权者地位的白人男性公民变成了没有头脑与灵魂的工人自动机,机器反而是拥有超人力量的活机器[6]11-12

机器人在如今科幻作品中的金属形象不同,它在《罗素姆万能机器人》中的最初含义,就是指一个由于工厂劳动而被降格为机器的工人。这部作品中的机器人不是机械的,而是生物工程制造出的低配版人类,它只具有劳动所需的人体功能,而不会做其他对于工作来说完全多余的事情[14]。显然,这是比喻从事高度细分的工厂劳动的工人,尤其是在福特流水线以及泰勒制工厂中工作的工人。最后,剧中的机器人发动了一场全球叛乱,灭绝了人类,这个结局也常常被解读为不堪忍受剥削的工人发动的无产阶级革命[15]。实际上,在20世纪20—30年代,以阶级为角度反映技术异化问题的科幻作品大为流行,但情节大多雷同,较有代表性的是弗里茨·朗(Fritz Lang1927年的电影《大都会》。首先,这种电影会描绘两个场景,少数特权阶层生活在富丽堂皇的天堂,从事非人格化工作的劳动者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随后,体系内的紧张关系导致危机出现,包括机器的故障、工人的反抗、特权者的阴谋等;最终某个角色(常常在女性角色的帮助下)调解了双方的矛盾,阻止了更大的灾难[6]278-279。总之,“robot”一词的诞生,意味着机器从以往顺从的自动机形象变成了人类身份认同的威胁者,也标志着西方对非人化、机器社会以及活机器的幻想达到了最黑暗的顶峰。

(二)以消费主义再次驯服机器人

虽然对技术异化的忧虑主导了美国人对机器人的最初印象,但阶级叙事的机器人想象,在美国并未形成主流。其原因可能包括:美国资本家对工人革命的恐惧,两次世界大战以及大萧条的动荡提高了工人对流水线工作的接受程度[5]122-123206。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在美国技术乐观主义的影响下,美国企业家、科幻作家对机器人可能带来的消费主义潜能的想象。

不同于如今美国金融立国的模式,早期美国以实业作为立国之本。在18世纪末,许多美国人将轧棉机的发明者伊莱·惠特尼(Eli Whitney)和蒸汽船的发明者罗伯特·富尔顿(Robert Fulton)看作美国的民族英雄,因为这些机器可以使美国人享有的物质财富增长,从而确保这个新国家拥有在经济上,进而在军事上,独立于欧洲的能力[16]。到了20世纪初,美国又超越英国成为世界第一工业强国。在此过程中,进步主义、实用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潮在美国兴起,美国人开始相信人类进步依赖于民主与科学的组合。可以说,尤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技术乐观主义在美国社会长期占据主流。文章内容来源于《科普创作评论》2022年第4期作者刘永谋,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导,研究方向为科学技术哲学、科技与公共政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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