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芥川龙子介的“点心序”，我觉得他把文人的那种茶余酒后的随笔，喻为“点心”，与鲁迅先生比作“小摆设”，都是绝好的“譬喻”，是恰当得无比的。“点心”，据芥川先生的解释“好像是指早餐前和午前午后的饭前小吃”。“点心”不能算正饭。吃“点心”的人大概是营养过多、消化不良的人，他们在正餐时是不大多吃的，但爱随随便便地吃些“小吃”玩玩。能享这类幸福的人，在目前的世界大概是属于少数的人们吧，劳苦的人们只知饥餐渴饮，哪里会有闲情来吃着玩呢？虽然，有时在形式上，大众吃的只能是一个烧饼，似乎有点逼肖“小吃”，但他们是严肃地把它作为维持生命的粮食啊！所以像“点心”之类的小品文，无疑地也只能供雅人的客堂里的点缀，与大众是少有“姻缘”的。
但小品文并不全是“点心”，这犹如“点心”中也有维持人的生命的烧饼一样，是可以作为大众的正食的。关于只能供雅人欣赏的小品文，在中国的今日是很发达了，我不想再来谈它。至于可算作“生活的小品文”的呢，它还只在生长中。在这里我也没有打算来讨论这一问题的全面，因为那是太费事的，目前我想来谈一谈的，不过是作为这种生活的小品文内容之一的科学小品文罢了。
无疑的，现在写小品的作家还没有注意到这一方面来。也许还会有人起来提出抗辩吧！科学重在说理，而说理的文字总是比较谨严的。小品文最宝贵的条件是轻松与明快，是不能用作说理之用的。并且科学重在系统的叙述，最怕割裂曲解，小品文既然不能拉长，如何能负起说明科学之用呢？如果勉强孥他来用，在科学方面是“画虎不成”，在文字方面则必像出了气的啤酒，清淡乏味，一定是双方不讨好的。
不错，乍看起来这种抗辩也似乎有他的理由，其实是似是而非的，这仍不免是就小品文而论小品文，就科学而论科学，没有与大众的实践生活发生关系，是抽象而又形式的一种看法。
首先，我来说明小品文是否可以说明科学。所谓科学小品文并不反对“大品”的科学文体的存在。但同时它自己也仍有它独立存在的价值。科学小品文是科学与小品文在大众的实践生活的关联中去联姻的。目前大众需要科学知识，科学要求大众化。而大众实践的生活不许可有长闲的时间去从事科学研究，去读大本头的科学书。现在大众中，大部分非文盲的人，据我所知道的店员学徒的群中，他们求知的源泉是靠报屁股，他们在勤劳之余，只能吸取一些零碎的小品。这是目前报屁股发达的条件之一。但他们对于温文尔雅的“小摆设”是不感兴趣的。他们需要，取得一些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知识，为了他们的实际生活。可是，他们对于系统的知识不是不需要而是无力吸取，这譬如一个苦力需要烟草，但财力只能使他零枝地购买，他没有整盒整条的购买力。于是，烟纸店中就有开盒零卖的供给。我们现在也与这相似，大众在现状下接受科学的赐予只能是一点一滴的，我们自然也只能适应这种需要，不然科学大众化就会变为完全无意义的空谈。这里科学就与小品文发生着关联。现在要问的只是，小品文是否可能传达这点点滴滴的真理呢？
我以为是可能的。有人把小品文视作只能言情不能说理，这犹之把科学文体看作只应谨严，不必轻松、明快一样，是一面的看法。小品文的内容，不仅可以统一言情与说理，而且是可以无所不包的。不过，他的特性是重在片段的缩写，不宜将主题混杂。科学文的谨严性，我们不否认，但轻松与明快同时是构成了解的条件。所谓谨严不是摆出森冷的面孔而是明晰、缜密，逻辑上的谨严并不反对显豁与趣味。在大众的读物中，趣味是显然可宝贵的要素。科学文字的拙劣，常常成为与大众隔离的条件。而小品文，在实质上却是一种最富轻松、明快与趣味的文体，可以调和科学上难深的理解。
小品文如果与科学“结婚”，不仅小品文吸取了有生命的内容，同时科学也取得了艺术的表达手段，艺术的大众科学作品于是才能诞生。而这正是目前中国大众所要求的。
以上大概足够答复怀疑科学小品文的抗辩者吧？无疑的科学小品文不是有闲先生们的消遣品，也许是很粗制的东西，但它是大众日用品，大众自己教育自己的工具。
在习作方面，我还想提出一点浅薄的意见。我希望自然科学家和社会科学家与小品作家切实的取得合作，或者索性大家都来尝试地干一下。在题材方面，那是最自由不过的，只要与大众生活密切地保持关联，无论就自然现象或社会现象中，拣取一小片来描写都可以。真是“从苍蝇之微到宇宙之大”。但它的任务是纠正常识的错误，严正的科学的解说。不能歪曲，不应隐蔽。同时，他要放弃科学家的语言，极力采用大众常用的语汇。不要过于森严庄重，要平凡得使大众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道理，而是说自己生活周围所熟悉的闲话。还应加上一点幽默，尽量采取各式各样的形式。
这里，我可以指出写这类小品文的一种秘诀。这就是作者能抓住大众感觉知识方面的碎片。由他脑中旧有的映象去开展他的理解，诱导他进了科学之宫。至于幽默呢，这是使大众情绪轻松的要素，延长他的持久性，解放他的疲劳，都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虽反对那种只惹人一笑，一笑后，什么都完了的幽默，我们却不反对在笑嘻嘻中去和真理握手。1934年《太白》创刊号【文章选自《百年中国优秀科学小品赏析》（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主编：姚义贤、陈晓红、李正伟）】